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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哥打拳的时候,阿恰森保准儿在火房的灶间。自从阿恰森来给他做饭的那天起,学校的火房房檐四周,总是整个村庄第一个冒起炊烟的。曾哥活动完,点着一支烟,去蹲厕所。厕所出来,顺着晨雀长鸣声寻找几番,悠悠闲闲,踱步学校门前的高石阶,一台一台来到门廊。
学校门廊的条凳上,肯定一一摆放着倒好温水的脸盆、香胰子、干的毛巾、替代漱口缸子的罐头瓶。在雄当村儿,甭说瞅着谁漱漱口,就连洗脸的也很少见。
曾哥刷牙的时候,阿恰森总在灶屋门后,露出半边脸,暗暗地悄悄地瞄着。有时被曾哥一抬脸发现,她会倏地消失。虽说阿恰森从没刷过牙,可人家却知道把曾哥的牙刷,挤上一轱截儿牙膏。
阿恰森不用刷牙,阿恰森有一口白瓷瓷,熟蛋青似的牙齿。笑不笑都露着半截。
曾哥打点完自己,长吸一口气,把眼睛从村庄的屋顶上空放逐出去。
南山嘴的葱茏中,丝线—样的小路,弯弯曲曲,隐隐现现。山嘴的东边水烟相隔,透露一座尖尖覆雪的山峰。山峰过去,早霞几片,金云几朵。雄鹰一只,悠悠盘旋,翅膀不动,像有准拽着的风筝。
远远把目光收回,再转身进入伙房。门边的小地桌上,用罐头瓶沏好的浓茶,热腾腾冒着爽神润肺的清香。
几口茶下肚,阿恰森便会从火塘灰里,捡出半笸箩烤透的洋芋蛋。端过来,低着头鳚在地桌角儿,用一根儿竹劈子刮着洋芋上的煳嘎巴儿。刮干净的四五个,就是曾哥一顿早点。他小看她还好,一看她,她刮起来动作就上下错乱,没了惯例。两只本来就黑的手,更黑了。
每日早餐后过几个小时,要吃上大饭。上天饭进了肚子,锅干碗净了,到下午四点,曾哥刚好结束第四节课。这空当,她还要给他加一次点心,照样是洋芋,区别之处是水煮的。偶尔,不知她从哪儿淘换来一块肥猪膘儿,煸出油。煮熟的洋芋切成片,再搁锅里一起煎炸几番。焦焦脆脆撒点儿盐,就着茶水,极地道。
这季节,洋芋一吃,就要吃到地里的玉米下来,再没其他粮食。塘火木炭烤玉米,那就更好吃了,
上天饭,下天饭,主食大米饭,是曾哥每口的两顿正餐。米是上好的珍珠米,粒粒晶莹圆润。是曾野从贡山县,雇用的马帮,走了12天,驮进来的。六袋,50公斤一袋。在快到雄当的那段峭壁栈道,马失后蹄滚了坡,和两袋大米,掉进独龙江。剩下的,一家一户分给了10斤,其余的留用,曾哥和阿恰森享受。野菜这里很多,山葱、芹菜、百合、老头拐棍,竹节菜。竹节菜得上海拔4000米左右的地方采摘,清水焯过,蘸盐水辣椒面吃。
曾哥告诉阿恰森,吃过烧洋芋,他耍去崩龙渡。阿恰森说等等,就忙活起来。在火塘上架起石板,苦荞面稠稠糊糊调和好了一大瓦盆,石板也热了,她就开始摊粑粑。
摊粑粑的热石板上,稍微洒一层细炭灰,如同内地人家烙饼前往饼铛里放点儿油星,荞粑粑就不粘了。养粑粑,跟个菜盘子那么大,薄厚也差不多。乍吃第一口,苦茬茬的,难咽。
趁阿恰森忙碌的机会,曾哥去了菜园子。
斜面向东的菜园子,在学校南洼的西坡地,是那年家家户户承包土地时,村里分给学校的。以前这块地上种过洋芋,种过玉米,甚至种过苦荞麦,可最终少人管理,石块多土质差,任吗都长得不济,放弃了。放弃了就荒,荒草却蓬蓬勃勃,跟山野没什么两样。头些日子,曾哥招呼着学生们,用了几节劳动课的工夫,把它再次开垦出来。栗子大的石丁郡不放过,捡干净。再从每个学生自家,背三筐圈肥,整整铺了一层。这两天,登巴又带着十来个村民,砍来青翠新竹,把四周围插好篱笆,像编织似的均匀,很工艺。菜园子,占地有篮球场那么大,规规整整20个畦。曾哥从北京带来的菜籽,每畦一个品种。茄子、菠菜、西红柿、黄瓜、扁豆、小油菜、萝卜……
从坡上的菜园子看村庄,静悄悄的。才冒上屋顶的炊烟,被掺和着阳光的空气,过滤得淡薄轻柔。淡薄轻柔的炊烟,却不去不离。云积在村庄的上空,似乎有一只手在召集。峡谷的半坡以下,像被巨大的蝉翼苫罩。
菜苗都还没有发芽,荒草却长得老高。曾哥出了菜园子,关好水冬瓜树权绑扎的篱笆门。心下琢磨这草,该拔一拔了。
曾哥再回到火房时,阿恰森已经做好一摞苦荞杷粑,正在往一个饭笸箩里搁。放好扣上盖,撂进曾哥的背篓。火麻线口袋,像只袖子大小,阿恰森装了半下米,她举起眯眼看曾哥。曾哥心领神会地点了头,她也塞进筐篓。俾催促曾哥上路,把背篓抱起,曾哥赶紧转过身接在双肩,掂舒坦。
三
崩龙老汉的小屋里黑糊糊的,火塘没有一丝光亮。
曾哥跨进门槛,静默了好一阵儿,眼睛才适应。独龙人的木屋没有窗户,只有极少的光粒子,疲惫不堪地从木板缝间挤进。
昏暗中,崩爷坐在地板上,两条腿叉开,伸得笔直。野山麻织成的独龙绑腿,从磕膝盖下,紧绷绷地一直绑到脚踝骨。胳膊如同两根木棍一动不动,双手正在抓挠一堆,疙疙楞楞但很均匀的石头子儿。曾哥把明子点着,放进火塘,又架上几根儿干松柴,屋子就豁然亮堂宽敞起来。
屋子亮了,崩爷却开始咳嗽。那是一种干咳,一阵儿暑剧烈,一阵儿短促。五脏六腑大肠小肠,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咳嗽出来似的。然后又是,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地呵喽带喘。再然后才慢慢平息,漫不经心地嗽嗽嗓子。
自打曾哥进屋,崩爷连咳嗽带喘的甭管多厉害,他总昂着头,目光似乎片刻没离开地正视着曾哥。如果说离开过,那可能就是曾哥摘下背篓的瞬间,盯看了一眼曾哥的赤脚。崩龙爷的两只眼睛都很正常,看不出曾经受过什么伤害,有啥于问题。
曾哥把米袋子和苦养粑粑,放在火塘边的石块上,掏了支香烟,隔着火塘递过去。崩龙爷这才仄着身,用胳膊肘杵着地板,就和塘火点烟。点着,死巴巴地狠劲儿嘬开了。两口,就抽没半根儿。烟,却看不见从他嘴里冒出来。曾哥怀疑,全是被他的肠胃消化掉了。曾哥在这里见过很多独力汉子,都有这等本事。
抽过姆,崩爷那令人担心的嗓子再没动静,继续抚弄他手下的那堆石头子儿。这些,曾哥的那些学生娃娃下了课最爱戴拉,那是孩子们的游戏。不成想,大人也玩。
石子儿大小差坏离,个个比葡萄珠大点儿有限。被尘土烟灰包裹得黑糊糊油腻腻,看不出原来的本色。
崩爷,您这是在干吗?进屋来的第一句,曾哥找不着更合适的话。
崩爷的目光,终于游移开去。他摇着头,似乎在摇动着目光,最后滑落到地板。就在他的目光马上要离开曾哥的一刹那,他回答了一个字:卜。
这里的独龙人卜卦,一般是看鸡头,或者是看鸡肝;也有用红彤彤的松木炭扔在门外的水洼里,然后听呲呲啵啵的声音,是卜一周天气的;再有比较少见的是将几颗谷粒放在热石板上,是盖房时卜地基风水的。眼下这种用石头子儿卜卦,曾哥还是头—遭见。
卜,什么?曾哥问。
你。崩爷回答得还是一个字,继续低着头。
我怎么啦?曾哥从火塘后边转到他面前,又问。
心。
天呀。难道这位崩龙大爷,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说话?这念头还没消失,曾哥的胸口一阵儿狂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
崩爷仰起头的过程很慢,两眼盯着曾哥的脑门,手却没停地把石子搅和一遣。再堆起,然后迅速分开。石头子儿,被一排分成三小堆。柴火的光亮,红彤彤贴在崩爷黑黢黢皱巴巴的侧脸。也使他蓬乱披散的长发,显得分外蓬乱。
崩爷继续卜卦。
这种卜卦极度简单,就是依次在每一堆里取两粒石子。
很快,崩爷歇住手。再看他手下的三堆石子,中间的一堆还剩下两颗,而旁边的两堆各余一颗。
崩爷笑了。火光在他的脸上跳闪。笑着又说了一个字,吉。
他终于主动说话啦。他说,我在这里等你等了60年啦,60年啦,你到了还是来了。建学校,读汉书,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重要?曾哥问。
崩龙躲开曾哥的话题,脸上有点儿异样地看着曾哥的脚问道,你不穿鞋子?你们城里人也有光脚不穿鞋子的?没等曾哥回答,他又说,我要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