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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的工具是溜索。溜索此高彼低,这头捆绑住老核桃树的杈桠豁子,半腰高,经过索架站台,陡然延顺向波涛翻滚的江水,如同一根儿软不拉塌的长绳,在江心坠落一个弧弯,再微微仰首去了对岸滩头。倚傍着核桃树的树身,哩拉歪斜地支起了一个肩膀高的溜索架。想过江,上到架子去。把随身携带的溜把儿,扣挂住溜索。溜把儿,野山桃木制成,黄琉璃脊瓦一般。穿垂下鞭子粗的火麻绳两道,兜住腚蛋。一切停当,纵身江中一跃。耳边风声呼呼,身下浪花飞溅。三两分钟,便町抵达。
曾哥第一次过溜索这东西,心中没数,忐忑不安。开始的那一跃,眼睛都不敢囫囵睁开。此岸没了,彼岸没了;山峰没了,扛水没了;神儿没了,人儿没了,魂儿就更不知道去了哪儿了。等你飘飘然到了对岸找到了魂儿和一肚子杂碎,身子又不知道藏到啥地方了?
去时容易回来难,回来只能倒挂在溜索上往崖头爬。越爬越陡,越爬越高,这就是独龙江的独溜索。
崖头的核桃树南面,是一片空敞。除去小学校的操场,就算这儿最平整了。喊江的时候,做巫跳舞,能容得下全村男女老少八十来口子。核桃树北面,坑坑洼洼的烂坡子半腰,没跑出构阴地儿。有一间横木咬榫的木楞小屋。小屋,住着—个照看渡口的老人,叫崩龙。曾哥问崩龙爷的岁数?说是九十九。登巴讲,不止不止,我老婆生都力时,他就这么说过,最少110了。崩龙是独龙江峡谷活着的人中,年龄最长的。
从上游到下游170多公里的独龙江岸畔,这个渡口跨度是最大的,缆绳也是最长最粗的,当然也是最结实的。水道河流,七七四十九个过扛处,唯这个渡口,有专人看守照管。
说专人,实际照管渡口是没固定待遇,也没任何收入的。赶上豌豆、洋芋、荞麦、包谷收获的时节,来来往往的过渡人,随随便便丢下一些。丢和不丢,全凭了自己,没半条明文规定。
照管看守渡口,主要的就是检查加固,再就是每天要下到江湾浅滩,在卵石或漂木表面,扒捞半桶水藻青苔,放到溜索排架站台,预备着。桶里的水藻青苔,把汪汪浸浸的水,搞得碧绿碧绿的,像是——坨翡翠。过江的人,从桶里抓拽几片苔藻,缠绕在索绳,再扣上溜把儿。一来会滑行得更快,二来减少溜把儿与索绳的剧烈摩擦,省得烧煳蹭焦。
从古到今,独龙江上的所有渡口,就只崩龙爷这么,—个看渡的人。今后还会有吗?不会了,不会了,大多数人都这么说。
崩龙,是登巴的大爷爷,就是登巴爷爷的大
哥,独龙人都叫他崩爷。那天,穿着旅游鞋的登巴跟曾哥讲,说崩爷这半年黑宿白日地总是咳嗽,揪人心。过溜来去的人们,都能听得见。上岁数的叔伯大爷就骂登巴,不孝敬长辈,憋死心肺。年少的娃娃们不会说啥,只是愣磕磕看着登巴,好像他是病秧秧的崩龙似的。也有的娃娃趁老辈人还没走,给自己壮着胆儿,借着斜坡土坎,用带泥巴的光脚巴丫子,踢他的屁股。登巴这时就赔着假笑,拍打拍打瘦腚,弓着腰,冲娃娃们扭撅两下,再播摇脑袋说:不疼,不疼。然后又说,哪天把我的鞋子给你们穿上,你们就不欺压人文明了。
这崩爷,年轻那会儿,糊涂得没个人模样,散发披肩,独龙毯缠身。一年300来天在老山里打猎,独来独往成了习性。隔三差五回到村庄,凡人不搭理,倒头便睡。睡醒,背弩挎刀,又进了老山。凑巧赶上他猎到了大家伙,搞不赢回村,就就近搭个窝棚,剜下熊胆收拾好皮子,把肉刺成绑腿宽的条条风干。这种寡言少语的蔫货,甭说女人了,连男人也懒得跟他相处。直到60年前,他眼伤复发,才把小木屋迁到渡口,踏实下来。自那以后,在独龙江峡谷所有的独龙人记忆里,崩龙爷,再没离开过斯任渡口,没离远过他的小木屋。雄当人说,崩龙爷丢掉弓弩去了渡口,猴子、老熊、灰岩羊,才敢成帮结伙地进村子来寻找吃食。
崩龙爷收拾熊胆一绝。听登巴讲,似乎也简单好整。
刚打到的老熊,借着它一定的体温,剜出熊胆,用两块饱含松汁的木片夹住,藤竹皮捆牢,挂在火塘上方两米处,断断续续熏烤个十雨三晴天。再看熊胆,胶质肉黄,半透明状。被称为,上好的琥珀熊胆。在这座峡谷里,独龙人更爱叫崩龙胆。然而琥珀崩龙胆,只有崩龙爷才搞得出。谁谁都知道这法儿,但做得那么地道,谁谁又都甭想。
斯任,独龙人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地名,也少有人提到,曾哥是在三江流域的军用地图上找见的。而独龙人,管嘶任渡口称崩龙渡。崩龙就是渡口,渡口就是崩龙。当地人,已经把渡口和崩龙混为—诀了。村口道边,常听见这样的对话:问,你去哪,答,过崩龙。
类似地名的改称,这里还有。比如雄当再往上走的克劳洛,“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改叫向红村,也叫了几十年,只是近来才被当地人冷落,换了旧口。
登巴那天去上游山坡收拾火烧地,顺便给崩爷送去了半筐刚收的挂着蔓的豌豆荚。回到村儿,他把旅游鞋穿上,一崴一崴地来找曾哥商量。说,崩爷听传咱们雄当来了个北京人,让转告,得空去他火塘前坐坐。
登巴给曾哥建议,趁崩爷身体还行,屋里屋外还能走动走动,抓个时间去看看,扯闲扯闲。
登巴这样讲,曾哥就当了正事儿。待个周六,吃过洋芋喝过茶,背篓装好上天饭,出了房门,下了楼梯。
这里的乡亲们习惯一天吃两顿饭,抓出时间多干点活。上天饭一般在老阳冒在东山尖的10点多,下天饭一定吃在江水暗绿后的晚?点。全村只曾哥手腕上一块手表,独龙人是看着天地的脸色过日子,没啥钟点儿概念。就像古人在西周中期之前,对年的概念是模糊的一样。
独龙扛人的钟表是软绵缚钓,时常变形,时常变色;抑或色彩魔斓阳光明媚,抑或斜雨疾风灰暗阴沉。钟点儿是挂在他们的锄把梢头,游走在他们的砍刀刃上,陷在他们脚趾清晰的泥窝中,睡在他们火塘灰烬的温暖里。
曾哥出门的时候,阿恰森正在收拾灶间。他悄悄拿了个竹蔑鸡筐,脱下旅游鞋,扣在墙角儿。
阿恰森要知道曾哥又没穿鞋光脚出去,一准儿会拦截。
在阿恰森面前,曾哥很难光脚出门,那是她拦截有方。她的“拦截”,就是拉开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曾哥。毫不夸张,她敢抱着旅游鞋,不哼不哈地跟你一道。上山爬坡,过江溜索,绝不含糊。直到迫使你,主动把鞋子穿上为止。有一次,趁她去地里干活,曾哥跑去了江东,下天饭时间,还没回去。也是他嘴馋好口,赶上在人家喝酒喝快活,忘记了时晌。这当口,阿恰森会饭不吃,菜盘扣碗,米饭锅煨在炭灰边,到溜索渡口等曾哥。
溜架一抖三颤,阿恰森就知道曾哥回来了,点燃松明火把,高高举起。隔氤氲江面,波浪哗哗,虽看不清对岸高矮男女,她自会冲你摇上三摇,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似的。
回到灶房,吹着火塘,热好饭菜,不声不响。吃饭的整个过程中,一句话没有,然后各干个的。他俩就是这样的关系。俾塘火映在墙上的影子,忽闪模糊。
阿恰森这姑娘绝说不上漂亮,可这峡谷山泉甘醇,江风湿润,滋养得她白净耐看,人品也是性情温和,今年还没到20岁。是登巴以全村老少爷们的名义,派来专门照顾曾哥的。说照顾,大发了点儿,实际就是给曾哥烧两顿饭。可人家的这工作,做得可真细致,真铺张,真费神儿。
曾哥住的木屋,里外泛着新茬,盖了还歹到一年,是阿恰森给他腾出来的,区别村落里一般的房子,正儿八经是木楞房。一根儿根儿圆木横搭起来,犄角咬住榫,跟渡口崩爷住的差不多。阿恰森就去了他哥的火塘边,挤块地盘睡觉。
曾哥的臭毛病多,每天一早儿六点起床,起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跑步。曾哥的屋门,正对着一条去江下游的土道。顺着土道一直跑下去,跑出两里地,就下到江岸。再溯着江岸跑回村里,经过学校后房山,绕到操场上,打一套长拳。这一个半钟点儿的活动,不仅是锻炼,更多的是让肺腑,尽情地呼吸呼吸独龙江峡谷土木水云的新鲜气息。
曾哥打拳的时候,阿恰森保准儿在火房的灶间。自从阿恰森来给他做饭的那天起,学校的火房房檐四周,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