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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
太平土(中篇)............................陈启文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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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色.................................韩晓征
系着野牛筋的旅游鞋..........................曾 哲
明惠的圣诞..............................邵 丽
“透通”师祖.............................罗 萌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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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往事...............................王怀宇
[小说新干线]
片刻的谈情说爱............................周永梅
长夜.................................周永梅
对爱的怀疑与证明...........................晓 枫
[散 文]
永难凋谢的罂粟花...........................李存葆
奇石之魂...............................刘小龙
注视我生长的城市...........................唐 涓
[逆光像]
南风.................................张锐锋
[科技工作者纪事]
燃烧的田野..............................陈 彤
[诗 歌]
羊:遥远的药味(组诗)........................耿 翔
幽歌(组诗).............................俞昌雄
太平土(中篇)
■ 陈启文
一
春还浅呢,雪还没有化尽,岳太平就赶着牛下地了。但牛蹄儿沉得很,沉得让地皮儿有点喘不过气来。雪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它是挡不住这四只坚定无比的牛蹄儿的。雪开始化。一条泥路从雪地里挣扎出来,它被大雪捂了一个长冬了。它又活了过来,在牛蹄儿下扭来扭去,一直通向地头。小路两边光秃秃的都是树,一言不发地抽着嫩芽。
岳太平扶着犁跟着牛蹄儿走。牛蹄儿闪着黑暗而又奇异的光泽。牛尾巴在树梢间甩来甩去,甩得跟风一般呜呜作响。娘卖的它是高兴哩,它也被捂了一个长冬了,它也活了过来。看着牛蹄儿他有些心疼,他忘了给牛穿上鞋了。每年开春,牛第一次下地,岳太平都要给牛穿上自己编的四只草鞋。可今年他却偏偏给忘了。忘了的还不只这个事,还有一些别的事。岳太平近来是有些健忘了,这让他警觉起来,他是不是开始老了。
但心里涌动着的许多莫名的情绪,又实在不该是一个老人所应有的。这些慢慢地在心里翻腾的东西,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气和力气都还够折腾的,一到这个季节,就异常敏锐起来,想摁也摁不下去,一点儿也不像老了的样子。这让他很害臊,咒自己老不正经。咒也是白咒,他需要找一种办法把这种心情发泄出来。
他开始唱。
哟嗬——哟嗬——哟嗬哟……
这声音有多大,他自己不知道。
牛耳朵朝一个方向拉长了,像一片叶子。牛感到惊奇,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一种号角。牛’开始奔跑,每一根牛毛都倒立起来,跟马鬃似的,发着光。岳太平手里的牛绳就绷紧了,像一根弦。岳太平也在跑,他用稻草绳系着的棉袄,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牛又猛地站住了,它看见了—个人。
是方孝国。
他穿一身青布老棉袄,蹲在岳太平的地头,像一只乌鸦。似乎蹲了很久了。似乎就等着岳太平和他的牛走过来。手也没空着,握着一团青黑的泥巴,忽儿把它拉长,忽儿把它搓圆,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揉着搓着,一把土就挤干了水分,化作了粉尘,又从他枯瘦的指缝里流出采,飘走子。方孝国咧嘴一笑,龇出一口烟黄牙,仿佛剐做完一个开心的游戏。
岳太平说,这是我的地。
方孝国说,刚不久可是我的地。
岳太平说,更早呢,也是我的地。
两个入就这么孩子气地斗着嘴,绕着圈子,然后又一起笑了。一个笑得美滋滋的;一个笑得怪吓人的,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的那种笑。方聿国收敛了那怪吓人的笑,眼角子一瞟,又盯上那条牛了。牛在啃着田埂边刚冒出来的草芽儿。牛把每一棵嫩草都吃出了声音。这让方孝国很生气。尤其是牛翘起尾巴时露出来那两团乌黑发亮的东西,绷得紧紧的,仿佛都快要绷不住了,要放了。这让方孝国更加生气,他脸都霉了,眼睛转动着,有点儿震颤地笑起来。
他说,你这条牛该骗了。
骗?岳太平把眉毛一扬,说你想让村里母牛都当寡妇啊。
方孝国怒气冲冲地嚷道,我说该骗了,就得骗。
岳太平说,村长,我叫你一声村长是看得起你呢,你到哪里去找这么壮的—条枯牛?全村的母牛都眼巴巴地看着它呢,它给村里种下了多少小牛犊啊。
方孝国就把嘴闭了,眼也闭子,像只快要死的老鸦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村长了。
岳太平吆喝了一声牛。牛就不再吃草了,它得干正事了。牛把头拧过来,看了方孝国一眼,牛眼里射出那么逼人的一股傲气,让方孝国打了个冷战。牛看自己的主人时目光就温和多了,它默默地把头埋下来,让主人给自己架上轭头。牛听见了要它耕田的吆喝。这声音像是从去年的春天里传来的。牛把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但常常记错时间。牛记住了它在春天里要做的每一件事,但记不得是哪一个春天。它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春天。但它把春天里要耕田这件事牢牢地记住了。听见主人一声吆喝,噫——吁!牛就熟练地耕了起来。
天还冷呢,地里结了一层薄冰,看上去若有若无,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人和牛往地一走,哧溜一声,就像拉响了警报。岳太平的心又疼了,他后悔没给半穿上草鞋。他怎么就偏偏把这事给忘了呢。但牛没存迟疑,牛牵着犁往土地深处走。犁尖儿磨得很快,磨得跟镜子似的反射着阳光。阳光也还嫩着昵,迷迷糊糊的。犁尖儿把它轻轻一,它就惊醒过来,这禾知道又一个春天降临,显得十分激动。有很多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都在春禾的阳光中生动起来。春天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醒过来,都是一刹那间的事。
土地被打开子,土腥味喷涌面出,跟潮水一样往犁弊上扑。地不像刚才那样硬硬鬼挺着了,好像要吓唬谁似的。她软了。牛蹄儿硬得很。一脚踩进去,地就像倒吸了一口气,叽咕一声,就软了。这久经风霜的声音有些浑蚀,不知是泥,还是水。泥和水都闪烁着浑浊的光泽。土地一年四季都躺在这里,长年累月地躺在这里,你不翻动她,她就死了。土地是个女人,这是谁都知道的,连没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得有个汉子来干她。没个汉子干的女人,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那片地就是块荒地、空地,是什么也长不出来的。现在她被打开了,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被放了出来,像是突然被发动了,在刚刚犁开的犁沟里蹿来蹿去,每一块泥土都活了,跳着,叫着,笑着,欢天喜地群魔乱舞的样子。这是土地的生命。
这时的岳太平是一个充满了野性的汉子。他把棉袄脱了,把棉裤也脱了,两条裤腿都高高地卷过了膝盖,上面就只剩了一件白大布的褂子了。褂子的领口也敞开了,阳光把他的胸脯照得通红一片,汗水一滴滴地从脊背上流下来。岳太平劲头十足啊,仿佛在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往外使。牛也是这样,仿佛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在往外使。这时才觉得,春天的阳光温暖极了,从土地的腹腔里扑出来的一股股深藏着的气息,温暖极了。人和牛都一个劲地往外冒汗,刚翻出来的新土也会透出一层很热的汗来,蒸发着白漫漫的气息。人和牛像是浮起来了,像是飞起来了,就像民间传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