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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里,孩子们写作文,题目有关于安娜·卡列尼娜不幸的、悲惨的、被断送的以及还有别的什么的一生。然而,难道安娜算得上不幸?她选择了爱情,并为爱情付出了代价,这是幸福!她是一个自由的、骄傲的人!可要是在和平时期有身穿军大衣、头戴大盖帽的人闯过你生在那里和一直住在那里的房屋,命令全家在24小时内离开那所房屋,离开那座城市,而且只允许带你那双力气有限的手所能带的东西呢?……”
这双眼睛所能够哭出来的泪水,早已经哭干了,从那里求必还能流出什么来。不过,为了发出最后的诅咒,里边也许还会燃起炽烈而纯净的火。
“…你要是把门打开,招呼路上的行人,说不定他们会从你的家里买去点什么,不,还不如说是奶几个小钱给你买面包吃,那时,那些嗅到了气味的商人——世上的事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没料到轰雷有朝一日也会劈到他们头上!——居然毫不知耻地出百分之一的价钱买你母亲传下来的钢琴,而你那头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儿,最后一次坐下来准备弹一首莫扎特的曲子,但却放声大哭,跑开了,试想,我还去读《安娜·卡列尼娜》干什么?莫非我自己的这番经历还不够吗…我从哪本书里可以读到关于我们的事情?关于我们的事情!难道说真的要过100年不成?”
尽管她差不多是在大声疾呼了,然而多年恐惧的训练毕竟没有使她失去控制:她没有呼喊,这不是呼号。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听得见她的声音。
是的,也许还有在盆里坐浴治疗的西布加托夫听得见。
在她的叙述中可以看到的迹象并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少。
“列宁格勒?”奥列格问。“1935年?”
“您认出来了?”
“你们是住在哪一条街?”
“富尔施塔德街,”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缓慢地回答,声调哀怨但又略带欣慰。“那您呢?”
“扎哈里耶夫街。就在旁边!”
“就在旁边……那时您几岁?”
“14岁。”
“您什么也不记得吗?”
“很少。
“您不记得?那时就像发生了地震——住宅的大门敞开着,有人过去,拿了东西又离开,谁也不问谁。要知道,全城有四分之一的人家遭放逐。您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但可耻的是,当时我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学校里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必须这样做,为什么这是有益的。”
有如被经绳勒紧了的母马,这位渐渐变老的护理员把脑袋上下移动着说:
“关于围困时期——谁都会讲!关于围困时期——长篇叙事诗也有人写!这都是允许的事情。可是围困时期以前呢,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
是啊,是啊。有一次西布加托夫也是这样在盆里坐热水浴,卓姐就坐在这个地方,而奥列格也像今天这样,坐在这张小桌子旁边,他们在这盏台灯下交谈——不也是谈围困吗?
至于围困时期以前,那座城市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奥列格叹了口气,弯着臂肘斜托脑袋,心情沮丧地望着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
“惭愧,”他轻声说。“为什么在灾难还没有临到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头上时,我们就无动于衷?人的本性怎么是这样的?”
除此之外,还使他感到惭愧的是,他把感受这样的折磨着得比帕米尔的顶峰还高:女人要求于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不能少于什么?仿佛生活的意义就集中在这一点上。仿佛除此之外,在他的故乡既没有苦痛,也没有幸福。
心中感到惭愧,但也舒坦多了。别人的不幸像潮水似的在退落,也冲走了他自己的不幸。
“在这之前,有那么几年,”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回忆道,“曾勒令贵族迁出列宁格勒。大约也有10万人,而这曾引起我们特别注意了吗?其实,当时那里剩下的算是什么贵族啊!老的老,小的小,可怜巴巴的。我们明明知道,却眼睁睁地看着,无动于衷:反正没碰到我们自己。”
“你们也就买了他们的钢琴?”
“可能买下了。当然,买了。”
这时奥列格才算看清楚了,这个女人还不到50岁。可是单从表面来看,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从白头巾里边垂下的一绝头发也跟一般老人的头发一样平直,已卷曲不起来。
“那末,你们是什么时候被迫迁走的?由于什么?定成了什么?”
“能由于什么呢?还不是叫做社害么。或者叫做社危——社会危害分子。这属于特殊条款,不用审讯,方便得很。”
“您丈夫是做什么的?”
“普通老百姓。音乐厅里的一个吹长笛的。喝醉酒爱发议论。”
奥列格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早衰的老妇,也是这样一个忙忙碌碌的知识妇女,也是这样由于没有丈夫而孤立无援。
如果是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他也许能为这个女人提供一定的帮助,给她的儿子指点方向。
然而,就像被大头针钉在格格和框框里的昆虫标本那样,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和我们很熟的一户人家,”此刻,沉默了那么久的一颗灵魂,一旦开了口,也就不停地讲下去了,“有两个大孩子,儿子和女儿,都是富有热情的共青团员。有一天,他们全家突然被勒令迁居。两个孩子赶到共青团区委去请求‘保护’。那里对他们说:‘我们一定保护你们。给你们纸,照这样写:兹申请自今日起不要再把我看作某某人的儿子、女儿,我声明同该两名社会危害分子划清界限,并保证今后同他们脱离关系,不与他们保持任何联系。”
奥列格驼起了脊背,瘦削的肩头突到前头,脑袋耷拉着。
‘根多人都写了……”
“是的。可是这兄妹俩说:让我们考虑考虑。他们回到家里,把团证往炉子里一扔,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流放地。”
西市加托夫那里有了动静。他攀位床架子,正在从坐盆里站起来。
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急忙过去把那盆水端走。
奥列格也站起身来,在上床睡觉之前,他必然要到楼下去走一趟。
在楼下走廊里,他从焦姆卡所住的那间小屋的门前经过。跟焦姆卡同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病人,做过手术以后于星期一死了,现在那个床位安排给刚开过刀的舒卢宾了。
这扇门一向关得很严实,但现在却虚格着,里边黑洞洞的。晦暗中可以听到很困难的呼啸声。而护士一个人影也不见:她们要么在别的病人那里,要么睡觉去了。
奥列格把门缝开大些,探头过去。
焦姆卡睡着。这是舒卢宾呻吟时发出的呼啸声。
奥列格进去了。走廊里的幽光从半开着的门洞透进去一点点。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
呼吭声停了。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您不舒服吗?”
“啊?”猛然发出的这一声也像是呻吟。
“您不舒服吗?…要不要给您拿点儿什么?……要开灯不?”
“是谁啊?”由于惊恐而引起一阵咳嗽,接着又是不停地呻吟,因为咳嗽把他震痛了。
“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奥列格。”他已经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开始辨认枕头上舒卢宾的大脑袋。“要不要给您拿什么来?让护士来吗?”
“不——需——要,’将卢宾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没有再咳嗽,也没有再呻吟。奥列格对屋子里的晦暗愈来愈适应了,甚至能分辨出枕头上的想发。
“我不会整个儿死去,”舒卢宾喃喃地说。“整个儿我不会死去。”
看来,他在说胡话。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被子上摸到一只发烫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您会活下去的!坚持住,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
“一小块碎片,是吗?……是一小块碎片吧?……”病人在喃喃自语。
这时奥列格领悟到,舒卢宾并没有说胡话,甚至还认出了他,而且再次提起手术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当时他曾说过:“有时候我是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我身上有什么,就是说,我身上并非全都是我。好像有一种很难被摧毁的、十分崇高的东西在!似乎是一种‘宇宙精神’的一小块碎片。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第三十五章 创世的第一天
大清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