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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对象总是模糊,似乎是酒或者天气,也可能是谣言,使你在失望的同时继续保持着希望。他们终于成了居高临下的仲裁者和救助者,很愿意笑纳你的希望,为了笑纳得更多便当然不能很快地相信一加一等于二。
你期待民众的公道,期待他们会为他们自己的卫士包扎伤口。不,他们是小人物,惹不起恶棍甚至还企盼着被侥幸地收买。真理一分钟没有与金钱结合,他们便一哄而散。他们不掺和矛盾,不想知道得更多而且恐惧得哆嗦。他们突然减少了对你的眼光和电话甚至不再摸你孩子的过,将你活活射杀在地鲜血冒涌。他们终于鼓动你爬起来重返岗位捍卫他们的小钱——你怎能撒手丢下他们不管?事情就是如此。你为他们出战,就得牺牲,包括理解和成全他们一次次的苟且以及被收买的希望。
你是不是很生气?现在想来有点不好意思。你真生气了,当了几天气急败坏可怜巴巴的乞丐,居然忘记了理想的圣战从来没有贵宾席,没有回报——回报只会使一切沦为交易,心贬值为臭大粪。决心总是指向寒冬。就像驶向大海的一代代男人,远去的背影不再回来,毫不在乎岸边那些没有尸骨的空墓,刻满了文字的残碑。多少年后,一块陌生的腐烂舷木漂到了岸边,供海鸟东张西望地停栖,供夕阳下的孩子们坐在上面敲敲打打,唱一支关于狗的歌。回家罗——他们看见了椰林里的炊烟。
人是从海里爬上岸的鱼,迟早应该回到海里去。海是一切故事最安全的故乡。
不再归来的出海人,明白这个道理。
你也终归要消失于海,你是爬上陆岸的鱼,没有在人世的永久居留权,只有一次性出入境签证和限期往返的旅行车票。归期在一天天迫近,你还有什么事踌躇不决?你又傻又笨连领带也打不好,但如果你的身后有亲情的月色,有友谊的溪流,有辛勤求知和拍案而起,你已经不虚此行。你在遥远山乡的一盏油灯下决定站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办。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权势面前腿软,都认定下跪是时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这并不特别困难。
同行者纷纷慌不择路。这些太聪明的体面人,把旅行变成了银行里碌碌的炒汇,商店里大汗淋漓的计较,旅行团里鸡眼相斗怒气冲冲的座位争夺。他们返程的时候,除了沉甸甸的钱以外什么也不曾看到,他们是否觉得生命之旅白白错过?上帝可怜他们。他们也有过梦,但这么早就没有能力正视自己儿时的梦,只得用大叠大叠的钱来裹藏自己的恐惧,只得不断变换名牌衬衫并且对一切人假笑。
你穿不起名牌,但能辨别什么是用钱胳肢出来的假笑,什么是由衷而自信的笑——这圣战者唯一高贵的勋章,上帝唯一的承诺。
你背负着火辣辣的夏天,用肩头撞开海面,扑向千万匹奔腾而来的阳光。你吐了一口咸水,吐出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蓝色。有一些小鱼偷偷叮咬着你的双腿。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日。海滩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还有人,一只黑影,在小树林里不远不近地监视着你。终于看清了,是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正盯着你的饮料罐头盒耐心等待。旅游者留下的食品或包装,都能成为穷人有用的东西。
你有点耻辱感地把易拉罐施舍了她。她抽燃一个捡来的烟头,笑了笑:“火巴。”
你听不懂本地人的话。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火”?什么地方有火?她是在忧虑还是在高兴火?这是一句让人费解的谶言。
她指着那边的海滩又说了一些什么。是说那边有鲨鱼?还是说那边发生过劫案?还是请你到那边去看椰子?你还是没法明白。
但你看到她笑得天真。大海旁边一切都应该天真。
你将走回你的履历表去沉默,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用说。你拣了几片好看的贝壳,准备回去藏在布狗熊总是变出糖果的衣袋里,让女儿吃一惊。你得骑车去看望一位中学时代的朋友,你忙碌得在他倒霉的时候也不曾去与他聊聊天。
你还得去逛逛书店,扫扫楼道,修理一下家里的水龙头——你恼人地没看懂混沌学也没有赢棋甚至摇不动呼啦圈,难道也修整不好水龙头?你不能罢休。
你总是在海边勃发对水龙头之类的雄心。你相信在海边所有的偏差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一定都是海的馈赠,是海的冥隐之念。
大海比我们聪明。
大海蕴藏着对一切谶言的解释,能使我们互相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海誓
皇冠
周芬伶
海能测量受情的深度?海能考验爱情的弹性?要不然,世世代代多少男女对海盟誓。
说也说不完的爱情故事……这里的海边我常来,每次来皆恍如初度。同样是赤着脚走沙滩,追逐海浪,捡拾贝壳,让海风吹乱头发。在大海的面前,我常忘了年龄,时空——如果这世界上真有永恒,大海很接近,而人类很遥远,这样的憬司,每次来亦每次相同,犹如那突来的惊涛骇浪,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
这里是南台湾的最尾端。听说这里的海岸50万年前是在海底,它是海的裸露,海的底层,海的最底层原来也是陆地啊!海与地的争斗留下狰狞残暴的遗迹,你看那迎空崩袭的断崖,还有孤立傲岸的山峰,像芭蕾舞衣裙褶的珊瑚礁崦,以及突兀的石灰岩台地,这是大海与陆地互相争夺、互相冲突的戏剧性舞台,它给人的感觉是悲壮而不是和平,是激荡而不是宁静。只有那在海岸边草原上交织的晴蜓,像局外人似的,会心地旁观这在天地间上演的悲剧,它们像一群万年幽灵,诉说着飘忽无常的命运。
在这样的海边,我要告诉你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或许不算是爱情,而是大海与土地的故事。
她在台湾的海岸边长大,没有经历过战乱,刚好碰上台湾的经济奇迹,她的成长跟着经济一起起飞,恰好60年代与90年代之间。她长得越来越健美,台湾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优裕的环境使她能接受完整的教育,满脑子自由思想个人主义,然而她又爱好文学艺术,向往唐诗宋词里的中国。大学毕业后,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颇丰,像台湾许多单身贵族一样,出入汽车,穿著名牌,经常出国旅游,并拥有自己的房子,还懂得投资理财,手里有一些股票基金,并计划再出国进修,因为进修也是一项投资呀!在资本主义社会下长大的女孩,对于生活计划、不断累积个人的资源,一直是有明确概念的。
在一次大陆旅游中,她结识了一个北方男子,那是一个下雪的黄昏,北国的天空灰蒙蒙的,细雪染白了头发,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下子都变老了,天地变小了,小得像只蚕茧。来自亚热带的她,被这凄美的雪景深深迷惑,然后,他在雪后出现,发上犹然带雪丝,空着飞行皮夹克,长得健硕、豪迈,脸上的笑容既爽朗又羞涩,好像活生生从老舍巴金的小说里走出来的北方汉子。她更迷惑了,不知道爱上的是雪景是诗词是中国还是男子。总之,她觉得自己封锁多年的心沦陷了。而他也为她着迷,她外表像是二三十年代的大家闺秀,温婉端庄,而内心却独立自信,好像什么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跟他所认识的女孩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像一切恋情的开始,既甜蜜又激烈。他们之间的相异之处也正是吸引之处,他喝茶叶,她喝咖啡;他用钢笔;她用原子笔;他吃辣子、馍馍;她吃巧克力、米饭;他骑脚踏车,她开轿车;他住三四十平方米的公家住房,她住自己贷款买的一百多平方米的电梯大楼;他谈文化大革命,她唱校园民歌;他说“干啥子”,她说“什么什么嘛”;他说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一个老婆几个娃,一个暖炕头一条牛,一年吃一回腥,打一个饱嗝,说吃饱了喝足了”,她说自己的人生目标是,实现自我拓展心灵了;他打不起国际长途电话,她就三天两头拔给他;他不能来台湾看她,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飞去看他;两人吃饭付费的时候,她担忧地看他数钞票。他一个月才赚一百多人民币,她的收入超过一万人民币,他却仍抢着要付帐;出游的时候,男的热心打点吃的,包包里塞满糖饼干水果水壶,连茶叶都自备,一副准备逃难的样子,而她的名牌皮包连一个糖果也不肯装,为了保持身材她一向吃得很少。尽管有这么多不同,他们却觉得很有趣,矛盾越大结合就越大,不是吗?他们希望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