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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里,黑得就快,高岭子挡住了半个青天,太阳一进山坳,夜色便一分钟都
等不了地走来。刚一眨眼,前后左右,都是古色的灰苍了。
遮断了蓝天的蓝山里,铁古咚①喘着气地在互相答应,大车拧成绳似的在盘道
上盘着。
①铁古咚,大车上面拴的铁铃铛。
直径二寸的棕绳绞在车轴上,车轮一点也不会转动,可是车还是有小鬼拖着似
的向下滑。
汗气结成了水珠,辕马的眼睛镶满了珠络。两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
道上的石碴,用力坐坡。
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被山风给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满含风尘味的嗓子,性急
地吆喝:“扫,扫!②”老板子的趟土牛③踏在车沿上。
②扫,驭者喝马的声音,表示叫它后退。
③趟上牛,一种上制的牛皮短靴。
狗血浸过的牛皮鞭子,吃力的在半天只一掠,说打帮套的左耳尖,就打帮套的
左耳尖。一檩子鲜紫色的鲜血,在清冷的大气里,漱漱地冒着热气。外套一激灵,
车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他妈的,啥,前边又是双合店的灯,踏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红,把里套只一带,
“得,我我驾——吁——得,我我驾得喽,驾!”
一听命令,辕马不顾命地向前抢车,后脚用力过猛,铁蹄钉挣脱了两个,石头
子在脚底下一滑,就打前失。“拍拉——拉”鞭梢只一提搂,又是狠狠的一大鞭,
辕马激了,只一纵,前边双合店的车挤在道旁了。丁家的车,便一条龙似的,呼龙
龙呼龙龙地向北跑过。
“拍拉——拉”轻轻地在天空上只一甩,鞭梢的清脆的响声就从这个山尖,飞
到那个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红色的车灯,鬼火样地不着边儿地向下滚。
乌鸦把脖子掖在翅膀里,听见了大车“龙龙龙”的响声,便从山植树上吃惊地
飞起来,打场似的在晚霭里旋,“呀呀”地像唱圣诗似的诅咒这三天一来回的老过
客。
车过去,暮霭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胧里,透出来一点棒什叶色的妖红。
正厅里,大爷听见鞭响的声音,便知道这匹顶着烟卖的新秋豆,能够在掌包的
①手里带回来多少钱。
①掌包的,即跟车管钱包的,多半是家人或管事的。
山道向暮烟中隐去,车走进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两只如炬的大眼,从大风帽里钻出来,看看前后一柱挺的三十多辆都
是自家的大车,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得胜似的吆喝:“得,我余,喝着——得喽,嗐,
驾得——”真快呀,燕飞似的,双合店的车,拉得更远了啊……
那不是“老房子”②,前边黑鸦鸦的一片,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炊烟伸
出婉约的巨手,在遥遥地向着这里诱惑。蒙古型的鼻子闻见了肉头头的高粱米的香
气,马的蹄子就更快了。
②老房子,即祖宅,后来小爷住的不是祖宅。
大爷静静地合起了租粮账,听了听那快进大门的鞭子响,便大声地向门外喊道:
“喂,来个人哪——上灯。”
场院里,小猪倌气死画匠,正把一个萝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着吃。
一听见大门里车鞭响,便弓起了腰,爬到干草堆里,乱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贼顾
了一会,这才一只手抚着胸脯,想寻着原道走出。
仓子太多了,满都是大肚子弥陀佛似的圆骨碌滚。小猪倌挤了半天,还没挤出
去。似乎是那里惨烈地呼叫了一声,小猪倌心里一虚,小便便痉挛地往上抽,觉着
要撒尿,又撒不出,便一只手揪着跑。
鸡架里,一只尖嘴的黄鼠狼子,正按着每天早起都第一个来打鸣的黑公鸡的脖
子在喝血。声音从咬破的喉咙洞里钻出,混合著一种痛苦的血腥。
小猪倌满头黏汗只顾一直线奔跑。哎呀,什么东西硬手硬脚地撞个满怀。
“小贼皮,你偷了什么东西跑,快给你爷拿出来。”
三爷正兴致勃勃地到南场院里一个新拉顾的姑娘那里去幽会。不期碰见了这个
丧门星,便觉著有无限的霉气,冲了,他妈的什么喜事都叫这个丧气鬼给冲了。
一阵劈拍的声音之后,小猪倌只有用上牙喀喀地打着下牙。
三爷的铁手,不过在他胸前一撑,骨溜溜的胸脯,就立刻地不禁拷打地塌下去
了。
什么东西黏拉巴唧地沾了三爷一手。三爷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脸:“我把你个
杂种×的,你搁那偷来的鸡蛋,看见大车,你就往外跑,你说!”
小猪倌只是上牙得得地打着下牙。
“杂种×的,我把你个王八蛋——去你娘拉个×的罢。”三爷一脚就把他踢到
那一边去。
好像作了一件开心事似的快乐,三爷邪迷地打着呼哨,喉咙里不时地吐出一个
通畅圆和的饱嗝,混合著极其强烈的酒气。
转过了白杨林子,来到了自己最熟习的小屋子,没等人来开门,一个飞脚便把
门踢开:“弄盆水来!”
吃吃的艳笑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怎的今天这么大的火呵,是在那个——
摔了醋坛子来的。”
三爷没搭语,闯进门来,便用女人的脸代替了洗手水。
一个甜蜜的黑夜过去了,太阳用着它万里的红色涂满了大地。照着那肥腴的土
壤里一片黄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淀粉质,趁着秋阳来度穗子。
看看是三爷过来,打头的①把腰带狠狠地紧了一疙瘩,一声不响地操起了镰刀,
便下地去了。一个人抱五条城,镰刀一闪,一排青纱帐子的秫秸,齐压地像一排墙
似的向左边倒去。
①打头的,是雇工的领班。
把嘴里刚装上的蛤膜烟,在鞋底上轻轻地磕了,二打头便大声地呼喊:“起来
罢,黄牛都跑出二里地了。”
大家嘴角里都浮出了一种会意的笑。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便又都一步高一步低
地下地去了。
大地上满都是酱斗篷样的高粱椽。大车扭成绳似的往场院里拉。一群姑娘媳妇
们便都手里拿着一把七八寸长的镰刀头,到三掌包的②那里领牌子,割高粱穗子。
②就是三爷,因他经常跟车管钱。
刚给这边发完牌子,又到那边去看铺子③,抢铺子的也都是些女人,小孩……
三爷真忙。
③铺子,指地里割下来的一堆堆的高粱或豆子。
割豆秆的,一个人抱两条拢,倏的一声,一眨眼就是一片空地。可是要再快一
点:“大家都卖命呵,明天犒劳你们两口猪。”三爷犒劳两口猪。
三爷用半个眼睛,瞧着那捡铺子的一群姑娘媳妇们,便气冲牛斗似的叫:“谁
他妈的不卖命,谁是我儿子。”
“听见了吗,两口猪呵,不白让你们出汗。”打头的带着笑喊,于是全场都骚
动了。
“大片鸡屎,明个咱们又抹油了。”
“管他娘的,反正这条狗命也交代啦。”
“对啦,这才他妈叫狗命不值钱,两条猪命换你一条狗命。”
“换我的,连你他妈的爹的命也换去啦!你他妈的爹不是累吐血死的?”
“你××也得累吐血死。”
“唉,我这伤痨根,已经八年了,都是报效他们丁家报效的哟。但愿我吐血了,
也积德你这样的一个好儿子,死了也就安心了。”
“他妈你这掏雀吃的王八蛋,阎老五有眼睛,要不先摘搂你,我也得用大家什
挫死他。”
“你小子也不用给我眼罩戴,你他妈的要挨到我这个岁数呵,不用美,你要不
一天到晚地咳咳咳,我就大头朝下来见你。”
三爷卖完了关子,便用着邪淫的眼睛,挤溜骨碌地霎摩着捡铺子的小媳妇和大
姑娘。
趁着势儿,那些可怜的生命们,也便竭力地都用全副的精神去打发开那被太严
重了的困苦的折磨,所刻画在脸上的独有的愚騃,摆出来仅有的一点爱娇,来迎合
三爷每天在她们身上所要发掘出来的趣味。后边老婆子们,看见三爷今天特别的兴
头,心里估量着今天一定会有多余的粮好捡。忧愁的心,似乎稍一舒展,但是等一
想到自己儿女的命运,便又立刻的在自己的眼前更加重了一层阴暗。但是,不这样,
又怎样呢?于是落后的害羞的女孩子们,便固执的也被怂恿着向前去逢迎了。几个
白胡子的老头儿,看了便睖瞪起眼,但是一看见自己的孙女到晚上真的把两大捆的
铺子都抱回家来,也只得任着几根稀疏的白髭在痉挛的嘴角上义愤地抖动了。
“三爷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