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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来说吧——那个地户不得翘大拇哥,明明贝了输仗,心里还得佩服!少爷你这回
辞了刘管事就算有眼,老爷在家时,我说过多少次,老爷只是……唉!”
老管事又快乐又哀凉地苦笑了一下:“唉,老爷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隆隆——”
外面一阵雷声,几个像铜钱大的雨点,便打在窗上,窗外小猪倌跑过来披着油
布来上风窗子。
风窗都是太阳牌的新铅铁,磕着东西花喇花喇响。丁宁和老管事都停止了谈话,
背着手,在没关上风窗的那扇窗户里向外看。
“好雨呀,你看都下冒烟了!”丁宁把身上的睡衣敞开来,心里非常愉快,好
像雨就落在怀里。
“更大了!”
小猪倌把最后一扇关完,屋里顿然黑了。
丁宁走过去,把灯拧开,屋里现出一层柔和的水蜜黄色。
雨点当当地打在铁窗下,很像管弦的急奏,打出无数的快乐与喜悦。
丁宁重新咀嚼起方才老管事的对于推地的赞语,心里想着这是真的吗?
“呵,我几乎忘了……真是老了……也是这几天推地的事闹的……我也没敢对
少爷告诉……”老管事很费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赤金的小护心佛!
“呵,这是二十三婶的,是吗?”
“是的——唉,二十三奶奶就是刘掌柜来的那天过去的……派人找我,我到跟
前……唉,真是凄惨极了!……”老管事把话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怕感情过度的强
压过来,不能自持,“她就告诉我呀……她知道现在地户都来推地,老奶家里地户
不也是大山鼓吹的吗?少爷心绪太乱,所以便不请少爷过去了,免得使少爷伤心。
唉,她神志非常清楚,眼泪缕溜巴权地往下掉,我就说,我回去请少爷去吧,她说
不行,非不让我来不可……后来,她就把这个护心佛,她不是蒙古人吗?摘下来,
放在我手里,还热乎呢……她就说,‘你把这个交给他,他就知道了。’她又冷笑
了一下,说东西太少,她本来还有一桩心愿,可是她又不说了,她说,‘你把这个
交给他,他就知道了……’她又说,这上有两颗珠子,一颗在头顶心,这是她十岁
时候镶上的;一颗在肚脐眼上,这是她二十岁上镶的,还有一颗没镶……她说到这
里,嗓子便涌痰了,我一看不好,连忙到东屋去叫人,那成想还没回来便咽气了。
唉……死得多快……唉!想不到这又……”老管事深深地感到悲哀,他把眼皮向下
一视;看见自己银白色的胡须,心中有无限的酸楚。
丁宁冷嘲样地咧一咧嘴,把两手放在手袋里,在地上走了两步,便立定了,用
手轻轻地磕了一下。
“已经发送出去了吗?”
“可不,死那天老奶奶就说,是少亡,又是痨病,不能多停,当天就得出去。
后来经大家再三说,才又停了一天,就马马虎虎地出去了!……你想,她活着时候,
本来在老奶奶面前就不得脸,三一十三奶奶是明着捧她,暗地里踩她……所以死了
就完了,而且,正赶上第二天老奶家的大管事——被地户给害了……所以……更忙
乱了,老奶奶那里有心思还记起了她?……”
丁宁把赤金的小佛放在茶几上,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下,脸上挂
上一层凄惨的虚无的气氛。
“好!你去吧!”
丁宁转过身来对大管事斥退地一挥手。
“可是,少爷,这个新帖你还没见呢吧!”
“什么新帖?”
老管事脸上浮出一层诡秘的笑容,向前紧走了两步,从腰褡子里掏出一个小白
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来,然后把一张毛头纸帖有斤有两地用手一晃,全身才得意
地向上一颠,“少爷你这回真算透亮!”老管事把纸打拉开铺在桌上,用手指背轻
轻地点着,“才二成,真算叫响!老奶奶那儿搭了一条人命,还得免四成,你看,
四勾整差两句——多大一块钱!”
“什么二成?”
“呃?——少爷那天不是说免了吗,我怕他们一听心就活了——所以你刚一转
身,我就说少爷免你们二成,我寻思拉紧点,将来好留着拉锯的分儿。那成想,地
户们都让少爷给顿住了,弄得嘴歪眼斜。你说什么就算什么啦。所以我当下就请程
老先生来代笔把帖作了。让大家都画了押,按户免去二成。大家都同意,这是各个
的手押。您看!”
大管事说完了全身向上颠了一下,睑上的皱纹都豁然地展开了,露出从来没有
过的喜悦,好像已经年青了二十年……
丁宁向他瞟了一眼,苦恼地掠过一丝笑影,半承认半否认地点了点头:“好的,
很好,你办得很好。”
“少爷,少爷你原来的意思想去几成!”
丁宁淡淡地一笑,耸一耸肩膀……
“好了……你休息休息去吧,从今之后也许就没事了……”
老管事全副精神都灌注在这张新帖上,似乎并没有听清少爷说的什么话,又小
心谨慎地把纸揣在兜儿里,匆匆地退出去了。
雨已经不再下了。
外面的风把窗子打了开来,人间就如同渡过了另一个世界,一阵阵的凉飔,讨
人喜欢地吹来,燕子呢喃地狎唤。
窗外一条铁丝上挂了许多水珠,一个水珠从这边向那边滚过,汇和了别个水珠,
到了一定的地方,便落下去了,于是第二个水珠又照样滚过……活的珠络呵,小雨
点的微妙的游戏!
天,已经洗得蓝郁郁,白云轻尘样地荡开,花风如在春朝吹来。
是半年来从未享受过的被解放了的舒畅,是五月梢玫瑰色的洗礼。
“亮一亮下一丈呵!”当院里是谁的冲荡着青春的喜悦的叫声。
丁宁把睡衣披在肩上,在地上沉默地踱着。
他想,人生真是奇怪呀,一切都像做梦似的,我昨天本来是因为一回不自觉的
冲动,几乎做成了一个唐吉河德式的南贺留道夫,可是仅仅通过了一次老管事的谨
慎的错觉,便使我做了大地主风范的一个传统的英雄。我将在他们眼目中成为一个
优良的魔法的手段者,一个超越的支配者的典型,一个如历来他们所歌颂所赞叹的
科尔沁旗草原的英雄地主的独特的作风。受他们不了解的膜拜,受他们幻想中的怨
毒。
人生真是比冷嘲还滑稽呀,人生是梦的戏滤!
丁宁把一双虚幻的眼脉脉地透视着外边的青空。
天色转得更蓝了,是一种靛青的蔚蓝,像不可测的海洋之水,摇曳着深浚着,
那分明是无数极细的水蒸气的富于含蓄的水点,经过了还不愿意就落下的太阳的折
光作用而显出的属于透明色的普鲁士蓝。
更猛烈的雨就要来了。
人生也如天空一样的谲诡呵,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是西洋红!
我们都是浮沉在大气的水点,自己觉得已经把握住自己,有着凝聚力,互相的
吸引不会闪失。结果,山岚突起,际会风云,我们便连被算计都不被算计地就卷在
里边。作一个有机的——其实是无机的细胞,而随着人家呼吸,循环,消化,排泄
……一点不许反抗,一点不容你没耐心,一点不许你有自己的唱歌,有自己的疲劳,
有自己的甜蜜的遐想。你只是一个带着无重量的绒毛的人生观——蒲公英的种子,
到处地漂着,游着,滚着。春风是你的主人,春风并不说明他自己的力量,并不夸
耀,也不矜持。他绝不说他在支配你,看得起你,或是命令你。他并不说,因为他
根本的并没有想到你,你并不被他计算,你并没在他的计算之内。你漂着,你滚着,
你游着,你一点没有静止的停顿,你永远看不清你真正的固定的自我的影子……你
就是这样地命定地先天地不自知地滚着,漂着,游着……也许有那么一天,其实并
不一定有,也许没有。得,你被碰在一个大院的转角,或一棵树的根坳,你被停留
下了。你得意地建树你自己,你发芽,放苞,开花,结子,衰落,老去了牙齿,你
白掉了头发,清风来处,你的家!
丁宁的思想波纹,伤风了似的一皱……
呵,我今天是这样的空幻虚无了吗?
我将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角色呵,我常常把自己放进了怀疑的旋涡里去游泳。
于是他又记起了……
那一次新人社在三角洲野火,大家举行自我批判……
火光照明了每个青年的脸,小林的睫毛的黑影,帘子似的茵茸下来,乌木珠子
似的眼睛里透出疑问和解答的和谐的光辉,大家都微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