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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个可真有点犯上了!三缺嘴!”
“大爷不是我冒犯你,实在是实情。你看吧,慢慢咱们爷们的高粱米种也得用
日本种了。怎么说呢?从前咱们谁家种白谷子,自从日本人一说白谷子好,是不是
你我都种白谷子了,明年谁家要吃点黄谷子就得登天!现在咱们什么事就得跟着人
家的屁股后头转。人家说是一,咱们就不能说是二。”
三缺嘴一面满嘴吐着吐沫星子,一面把鞋子用纸包好了,放在行李底下,完了
又着实按了一下,才郑重地回过头来。
“不用说别的,就说人家日本鬼想的洋法子,配的猪种吧,元宝耳朵大身子,
胖得像个牛犊子似的,浑身是膘,哈巴哈巴地都喘不出气来!”三缺嘴今天非常得
意,口吻里很有点盛气凌人
“那猪肉,我吃过,泄口,泄口①!”
①泄口,即吃了没滋味,甚至有邪味。
“啥,你胡说,泄口,泄口不撑冒你眼珠子!”三缺嘴一看花占魁竟敢于驳正
他的话,便非常地气恼。“泄口,泄口,人家使的是绝法子,咱们的小鸡子到人家
的手里一摆弄,就出二百四十个蛋黄还有多,咱们他妈的怎的,咱们的铆个大劲,
拉出蛋黄子来,才一百二十蛋,这不是绝法子?这不是绝法子?我在公主岭亲眼见
过,你们,你们,哼!”
看着三缺嘴这种瞎冒邪气的好笑,大家都有点不理他了。
花占魁一看这小子今天买了一双便宜鞋,便把我花占魁都不放在眼里了,心里
非常地气恼,便想当着人面给他个下不来台。
“三缺嘴,你小子,你就拿日本人当祖宗去吧,你明个要有儿子,一下生便是
两撇小仁丹胡!”
“你妈拉个×,你他妈高颧骨,小矮巴子,才他妈像真的小日本哪!”
“你——妈拉个×,你妈要不让小日本上炕,你他妈怎的就非得偏向着他说不
可呢!”花占魁本来有几分说笑话的打趣他,可是看三缺嘴居然会骂到他的尊容上
来了,便只有短兵相接了。
“我向着他了吗,我向着小日本了吗,我向着他我天打五雷劈!他要灭良心,
他今天半夜子时就得咽气!”三缺嘴很有点老羞成怒了。
“你他妈说谁呀,你家里有他妈的什么样的阔嫖客?你便目中无人!——你三
婶贴上了小日本啦,你就敢对我挺腰。”
三缺嘴意外地浑身一抖,出了一通黏汗,但是更红着脸,直着脖子喊:“放你
娘的屁,他家里狗屁的事,我管得着吗?”
“你们都是一律的根种!”
“你妈拉个×,你是什么根种?——杂种×的,我给你开瓢,我看看你狗肉包
子包着的是什么揍的馅?”三缺嘴一看因为三婶和李翻译不清楚,便把自己也打到
洋奴堆里,跳着脚劈手就打过来。
“你动手,你动手,我把你的小腿子摔两截!”
三缺嘴一听见是舅舅的声音,眼前便一黑,全身的强硬都酥软下来了。
“杂种×的,我怎么会把你带出来了呢,给我丢人!”老田凤走过来,举起了
烟袋便向着三缺嘴的头上打。
三缺嘴一只手护着头,一面便吃吃地说:“他,他,他,他说我三婶——”
“没的事,大家说闲嗑儿,人劝他别买日本货,他就吵了!”黄大爷秉着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的热心,夹在中间来劝解。
“杂种X的, 看大家都盼你好,你怎么都拿着好人当作驴肝肺呢?我就说呢,
人家他妈的不买日本货,偏你他妈的买就犯款!”老田凤觉得花占魁背地里欺负三
缺嘴实在太给他难堪,所以话一出口便带着火星子。
“没有说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黄大爷一听老田凤话里有话,就连忙
又横在中间给大家破解。
“偏是他妈的出了你他妈这样一个大游杆子①,鸳鹭湖的人可都让你一个人给
丢尽了,真现世,我都替你寒碜!你还恬脸活!”老田凤指着三缺嘴大声地骂,又
跳过来要打他。
①游杆子,即二流子。
老田凤本来就看不起花占魁的不尴不尬的鬼样子,又加今天在衙门口大堂前的
照壁上被小捋给捋去三块钱,想不到在事情头上闯了几十年的他,今年也居然会在
海水浪牙的大堂前栽了筋斗,真丧气——一年也不能顺当了……心里一想怒气便更
盛了。
花占魁一听话里骂的正是自己,可真火了。
“我可告诉你,姓田的,咱们是祖上三代好几辈子,亲上接亲,戚上结戚,咱
们人都有个脸面,你是高山点灯名头大,海里栽花有根恒,凤凰城上的得胜鼓,传
你的名儿到九州!你是田四爷,你说我游杆子不假,你可得给我拉出边栏四至来,
我是游了你的老婆了,我是游了你的闺女了!我姓花的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外号
叫花大游杆子,托了我大哥的福,横草不吃,坚草不拿,坐吃山空,早就挂了号了,
你小于怎的,你能把我怎的,你有多大脓水?你就当着大家挤咕挤咕,我就算叫了
号了,我让你当着大家翻个白,让你看看!”
花占魁说完了扔下了水烟袋就跑过来,向老田凤的怀里就撞头,嘴里乱喊着:
“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就交代在你的名下了!”
“你来,你小子,你来,我今个就跟你拚了,我今个就算听你胡了,你手把我
怎的,我知道你老爷是刀笔邪绅刘铁笔,我看你能把我怎的,你今个敢动撼动撼我,
你动撼我一根汗毛,你得跪着给我扶起来!”老田凤四叉腰子举起了烟袋就向他的
头上打下去……
“你们是怎的了,呵?你们都不顾颜面了,这是伙房小店吗?这是,呵!这是
鸡毛房吗?呵,要让上房知道了可怎么办?呵,你们都疯了吗?”黄大爷破死命地
相拉相劝,心里埋怨他俩的不知好歹。
功了半天,幸而还是王发和万牛子他们从街上买东西回来,把他们强死巴活地
拉到南园子去和解去了。
屋里,黄大爷心里恼恨他俩的不给自己面于,在炕头上和老刘发不住地唠叨。
“哎,都是没到火候,压不住五火呵,人活着还有舌头碰不着牙的吗,万般都
得往开了想呵,没有过不去的呵!啥事要往开了想,一天云彩就都散了!”黄大爷
喘息了一会,才对着坐在旁边的刘老爷对着了烟袋,感慨地谈着。
“要拿昨天的事来说吧,要都像李大邪火那么办不就砸锅了吗?”
“就是说呢,我昨天为了这事一夜都没睡觉,我就纳闷,少爷到底是什么心思
呢?”
刘老爷暗暗地笑了一下:“我想呵,少爷是这个意思——”刚说到这里,可是
自己反而也觉得摸不清楚——
“不过大山这小子太混蛋了,他们简直杆儿的骗咱们哪,他一口应声地说已经
和少爷打通关。说咱们只要一推地,少爷便要怎么的就怎么的了。那成想,跟少爷
一对证,怎么样?结果满不是那回事。人家就不怕你推,不推也不成。咱们本来的
法宝都见了金钟罩了,让人拿着咱们的榔头打咱们的脑袋!这叫什么事呀?唉,真
是人心大变,说不定大山这小子还是少爷买出来使托的呢!”
“黄大爷,你可别说那个,那天不是你我都主张推吗?最后不还是由大爷的嘴
出的公吗?——那么说咱们也吃了钱了吗?”
“我不是说那个呀,我就是猜不开这个闷儿①!”
①闷儿,就是谜子。
“哎,他们是血心对待咱们噢,你怎么还埋怨人家呢?”闯进来的是杨大瞎的
声音。
“什么,都是他骗了咱们了,现在他妈弄的非上江北不成,我的新捉的鞑子马
往那销放呵——”是白老大带颤的声音跟在后面。
“不能,那不能,大山不是那样人,不过,少爷——那小——子诡计多端,把
他也制了!他也没想到——”
几个青年小伙子,踢趿趿地先走进屋来了,如同没有看见这两个老头子似的大
家又热烈地谈着。
黄大爷刚想问问他们老田凤他们和解了没有,用不用我亲自出马?一想起田凤
打架的时候他们并没在屋,便又把老眼一抹搭,又掉过头来和刘老爷低声地说话。
“大白话,你得跟他说,是咱们对不起他。”杨大瞎要哭了似的又揉了揉眼睛
在那儿痴想。
“哎,我是刚强志气一辈子,想不到到了今个会变成了个不出火的炮仗!唉!”
李大邪火自谴地摇着清癯的斑白的头颅。
“昨天你怎不说话哪,今天才想起对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