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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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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下里向中间去窝窝。
    虔诚从心坎里向外涌着。
    人们都把信任寄托给无极的天空。眼睛代替了心的礼献,敬呈在老天爷的面前。
于是他们的眼睛与天溶洽了,流泄出感激和希望的泪水。
    天神骑着马,在空无的白云里。
    白云一丝也不动,在凝视着人间。
    人们仰望着。
    白云仍然不动。
    人们仰望着,用心来祈祷。
    白云静静地聆着。
    于是宇宙的微妙和人心的微妙混合了。
    于是虔诚的心呵,都一同震颤了。
    但是——
    忽然在这虔诚的海里,一个不祥的泡沫出现了。泡沫突地涨大了,涨大,荡漾,
汹涌,澎湃,蛇立起来,向人猛扑……
    一个人疯了。
    万千的,数不清的头,都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惊疑着,恐惧着,悲恸着,无所
措手。
    “先打死她罢,反正也得死。”
    “用十个童男童女来祭她罢,反正也得死。”
    “送祟罢,送祟罢!”
    “不行呢,用五色针来扎罢。”
    “用骑马布子来蒙她的头呵。”
    那个神经失去了经常系统的苍白色的少妇,并没有把这些个话语听在耳里,只
是毫无表情地哭完了笑,笑完了哭,扭着人便打,见着小孩子,用牙没命地咬,说
自己的孩子趁着黑夜让别的孩子给煮着吃了……
    “给我孩子呀……”
    人们的神经更脆弱了,人们都失望着悲恸着,都拿了自己可以自卫的东西在旁
边痴着。心炒豆似的跳,小孩,夹在母亲的屁股后头,不敢出一点气,人们想着死
亡就在跟前了。
    人们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了。
    汗,成串地向下流着。
    眼,布满了血丝。
    怎样办呢?
    苍白色的少妇喝喝咧咧地唱述,歇斯底里地狂舞——说是老丑妇附她下来,如
今她来复仇,非让他们都死净了不可。
    忽然,眼前一亮,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
    谁呢,三绺黑胡,黄净面子,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蝇甩,这是背葫芦的吕洞宾?
这是谁呢?谁来救我们的呢?我们的苦日子有头了。
    老人走过来,端着一杯冷水,轻轻地“哺——”的一声,激在那苍白色的瘦削
的,兴奋里渗和着哀婉的,幽怨的痉挛的脸上。
    火炙的神经,突然地为冷水所浸,于是紧张的弦松弛了,剩下的是一身不可形
容的疲倦,于是她像得了病似的,昏然地倒在地上了。
    老人又把中指和食指掐成了箭诀,在水碗里沾湿了,向半空中去洒,眼睛怒张
地凝视空中:
    “天灵灵,地灵灵,我有十万神兵,十万鬼兵,逢山山开,逢地地裂,逢水水
涸,逢树两截,一切妖魔,随时消灭,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①

    ①这是护身咒。

    老人掐弄她的脉穴,按摩着,舒展着,使她安静。惊喜的激动的噪杂的声音,
从四面里兜来。
    笼罩着人们的情绪,不是恐怖,而是喜悦,解放的救渡的喜悦,围为人更多了。
    老人用蝇甩轻轻地拂开他身畔边人形的铁筒,告诉他们这样的噪杂,是等于要
这媳妇的小命。
    “你们不要怕,我救你们……”颤抖的声音,感动地又镇静地说。
    于是他们都安静地向后退去。庄严了肃然了。
    每个沉重的心都落体了。
    “为什么不早一天来救我们呢?”
    “你们应该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劫数……”
    “他是谁呢?”
    “哎呀,我记得了,——丁家屯的丁老先生。”
    “唉,丁老先生不要离开我们哪。”
    “他叫了半仙哩,他是逃出来的,他家也是籽粒不收。”
    “一定的,他是真灵官派来救我们的。”
    “我知道他是北山沟摇串铃的。”
    不同的推断和不同的矛盾,喜悦地也惊奇地用着钦敬的口吻,投向那拿着白蝇
甩的懿然的老人身上。
    “死不了,你们得有这场劫数,我给圆化圆化……”
    “可是治病治不了命,你是命中该然哪。”
    “这是狐仙捉的你,你是恶贯满盈呵。”
    “好了,好了,我给求了,求好了。”
    老人半意识地自己也邪迷地顺嘴讲着。而瘟疫也似乎是因为看见了他们快走进
了科尔沁旗的无限的丰饶里,而萎缩得不敢再狂虐了。
    老人成了这一群的精神的中心。
    每个年青的母亲,都向老人亲亲热热地叫爹爹,把自己认为最细致的食物供献
在老人的面前。青年的头子们,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老人给保存下来的,所以便
竭力地运用自己的劳力去取得老人的安适。
    老人的生活,就这样的优越起来。
    到了关东,老人便把从前在山东时候的地主的模型安排在自己的身上。
    等到一个少女参加到他的家来的时候,他又添了一双聪明的臂子。
    一副黑油油的眸子的少女,常常幻映出无限的羞怯,来表达着她对于老人的一
种善良的尽忠。劳作是她全部的生活,她再不想别的。黑夜里,秋虫在卿卿地哭诉
的时候,什么都黑了,那菜油灯的凄凉的火花底下,她一个人悄悄地纺织。
    这纤细的女人,对于那粗手粗脚的逃荒婆,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个感觉呵,她怎
么不会裹脚呢,她是小九尾狐狸变的,她怎梳方头呢,她的底襟没衩呀……但是,
对于关东的传说,种苞米的方法,那可就没有人能再赶上她了。
    这样,这个拿着蝇甩的老白狐狸便伴着这条小九尾狐经营起他们的农场了。
    老人的农场和他们的威信成正比地加强着,一点都不受什么波折的摧毁。可是,
最后,当着一条带着猞猁子似的小眸子的小狐狸精闯到这个奇怪的小家庭之后,老
人最终的日子却不远了。
    那一天,老人起来得特别早,骑了一条墨黑驴,腰里带了一只用一尺见方的红
布包着的罗盘和糇粮,告诉了正在纺线的妻,说到山里去相阴宅。
    这是从这小九尾狐嘴里亲自传下来的传说,每个后代的子孙,都坚定地确信着。
    是这样的——
    那夜,北斗星正指着正北,天像蓝釉子盆似的覆在翠碧的原野。森林,从心里
吐出枭叫。一个贼星,拖了三丈长的尾巴,缓缓西行。
    罗盘摆着的地方是山抱着水,水抱着山。
    老人像猎狗听察从远处走拢来的食物似的,尖起了敏感的耳朵,按在地上,细
细地听。只听见一片响,从正南向正北流去,像是风,又像是水,哇——的一声,
从南往北,可是一等到了老人的耳朵的时候,却只听杀——的一下,一落千丈,便
渗下去了——这就是风水,藏龙卧虎格的风水。
    这老人,便想把自己的最后的一滴努力,放置在这全境最旺的风水上,来树立
他百年的基业了。老人包着罗盘叹息了一会,便把一只白蝇甩,按照向口,摆好了,
向着那蔚蓝色的苍穹,深深地默祷了半天,才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来。
    “我要死了,你好生和孩子们过活……就葬在南山向阳坡点穴的地方①,和那
白蝇甩一样。要心急就往溪边错五寸,可以早发五十年……坑洞里第三块砖是银子,
第五块砖是金子……”
    老人,就这样地掷下了他的神秘的遗嘱而离开他的娇小的妻子,这个遗嘱便奠
定了一个东北的大地主的成功的开头。
    一直到丁四太爷的时候,全城的王荒熟地,除了王爷和几个贵族之外,便都列
入丁家的掌握了。
    这是每个鸳鹭湖的人都能指点的故事,这是每个鸳鹭湖的人也都如丁家后代一
样确信着的故事。



 
                                第二章

    四太爷,大爷,三爷。
    ——丁府财源无限的膨胀期。

    丁四太爷很镇静地坐在桦木包嵌的茶桌前,似乎是在等着一些什么事情发生,
左手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敲着一个江西瓷的茶碗。
    等了一会,随便提起了笔,在桌上宣纸抄本的《家仙锡福录》上的“是盖非常
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天命所寄,人神共济之耳。而上仙锡福,所以格于数者也”
的几句旁边,又加了一趟密圈。
    人还是不来。
    脖颈慢慢地向右转了一个半圆,“炕衬”上的“叭吧狗”上堆的一堆旧书,便
映进了眼帘,《目莲救母宝卷》,《血湖经宝卷》都散乱地交搭着。最上的一本,
是黄缎子皮的《钥匙真经》——封皮写着朱字:“奉佛旨传灯弟子北天王悟道真人
斋戒沐浴虔心顶礼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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