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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可是朝鲜人同样的也是吃不进高粮,所以每年都得到中国来收小米补缺,这
个我已品了几年了,历来一到秋收,小米便要飞涨,所以这要有钱早存上,等过一
个时候再一出手,就是一泡大钱。”
“不过,这都是常识的判断,都不科学,现在的经济,已经成了一切社会机构
的中心,倘若仅以常识去估计,也很难以得到好的结果,比如东北的小米的产额,
日本每年度的消费量等等……都是问题。”
“也没什么。”显然父亲并没有十分听清楚他话的内容。
丁宁本来想再来补充几句,可是自己对于东北的经济问题,也是茫然得很,所
以他只觉得父亲的可悲与可悯,自己也很难想出一个有效方法,把所感到的所要加
给父亲身上的一些观念一些力量能够尽量的表现出来。同时,又为了父亲刚才所描
画的美丽倩动的罗曼斯带来一种异样的空虚,所以各种的思绪,虽然都已跃起,但
是都跃起得太乱,使他也不知道要那一个先跃出去好。
“我去后,你不要惦着,没什么,我死不了,我要死,我就不会再干这些无聊
的事了。”
听了这话,丁宁非常的激动,他知道父亲此时的心情是恳挚的虔洁的,他这时
只觉当面的这个人的可亲与可敬,就像一个殉教者立在十字架上还说饶恕绞杀他的
人一样地可悲与可悯!
“爸,我对你这话是有信托的,父亲你还不老,你的观念,你的身体,都还健
康。如果这次能到外边多旅行一次,回头来再把自己整个地从头清理一下,作个新
人,我相信是有希望的……”
父亲也好像因了这话,而接受了一种新的生命,很赞许地但也很寂寞地笑了一
笑。
丁宁知道已经得到父亲精神上的感应,心里便松洽多了。
“你哥哥,我是早已置之度外。”父亲好像又想起了许多事情。“他因跟你生
母不合,所以你母亲给他订的你这嫂子也遗弃了。去年我到他的防地去看看,他的
部下,也实在骚扰得太过,我着实训诫他一番,他也是依然未改。虽然从日本士官
回来,依然毫无贡献,所以我早已把他忘记了!而你母亲呢,她因来非其时,又加
自幼娇养成性,性质失于偏狭,偏又与你大哥大宁,这个倔强傲慢者相遇,结果是
不问可知了。因此你母亲总觉对你嫂嫂不起,你嫂嫂也致忧伤成疾……这样一来,
咱们的家庭,就日形惨淡了,如今荆针又一死,唉……所以,我每一怀想,便觉灰
心。如今想不到她也会无意于人世了!……”
丁宁也无语。
父亲沉思了一会,又用别的话头来把这个思潮压下去:
“唉,年景也逼人,去年秋涝,今年春旱,佃户也不老实,不是翻帖①就是抹
粮,今年四月十八都过去了,还不落雨,种粮都瞎了,咱们的地户,就想联名退地
……”
①翻帖,是重订租约,将纳献额减少。
“哼,我早想透了,哼,你要动一动——”父亲用牙咬着下嘴唇,流露出当年
英气逼人的眼光。父亲这时,是一只伏在草莽里的受伤的猛虎,悲哀地用着自己灼
热的舌头,舐着过去的疮口,但是忽然,有一个愚蠢的黑影,要从他的身上越过,
于是他一跃就跳起来,想用这个惨阴的报仇,来填补他那一次的缺欠。
“今年不比往年了,钱一‘毛’,粮直落,外国的机器油机器面过来,咱们的
油房面磨都给挤荒了,这几年的进项,大不如前,咱们净吃外国人的亏。光绪年间,
我正下全力把广增当吞到肚里,结果俄大鼻子一过来,我的就要到手的几百万都烂
到里边去了。如今经我手,就是二十多年的经营了,咱们的油房,面磨,烧锅,刚
像个样子,得,小日本又行火磨②来挤你,本来咱们也想干这个,不过我的精力日
细,对于机器也无兴趣,也就不愿多贪,所以如今只让鸳鹭树的泰富公司一号还留
着……”
②火磨,即机制面粉厂。
“其实泰富公司完全是粮栈,粮栈也不是好买卖,分析起来,就是实存实空!”
丁宁微微地摇着头。
“可不是,不过,愿意怎的就怎的罢,你几年不在家,我想也不作了,上秋连
咱们城里的钱号都一起收,咱们到奉天商埠地去作寓公去!唉,人活著有什么意思!”
父亲看着那一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倾斜了的酒杯。
丁宁的脑子空空的,这是什么都不能医治的精神上的痈疽噢,时代在电解着他
的时候,他的视野里永远是不可磨灭的影呵!怎能补救呢,让他放弃大地主的王位
吗?让他跨进新兴资产阶级之群吗?让他枯萎在修道士的生活里吗?让他过一种世
纪末的狂放的生活吗?纷沓而匀衬的矛盾,只把一个有着不可分解的黏性的地位留
给他了。不可移动的田园,六十元当一元的毛奉票,从小培养出来的地主意识,对
于农民的无限的憎恶与仇视,才情的名士风,对于女人感伤主义的女性观,盛朝末
世的悲哀,宿命论的压抑性,遁世的向往,青春期黄金色英雄生活的对比,无可奈
何的失意的颓唐,如今,又有春风曾代子的董色的死的诱惑……
丁宁不期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连忙用手把自己觉得异样了的脸色捂住,用眼
从手缝里偷偷地看父亲的心,看他内心的变化。
终于父亲幽幽地说:
“我走后,你也不用惦着,顶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你好好地骑马打枪,永远保
持你父亲青年时的气概,千万不要学我的潦倒终生,唉……”
“父亲此去,就是一次短期旅行,多接近阳光,多吸收空气,回来再重新作一
个新人……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太深……”
父亲脸上现出一个惨然地苦笑。
“你什么时候去三奶家?”
“——好,一两天吧——”
第七章
三奶家——
科尔沁旗大财主腐败的阴影。
“真的,我来算,正月初七,二月初七,三月初七,四月初七……哎呀,整整
的三年了,没蹬门槛,今天是头一末,那里是家呀,简直的是外帮路人。”
三十二婶今天显出特别的爱亲,特别的神气。
“不,不,整整的二年半零一百八十天了,连小苫姐都两岁半零六个月了。”
小凤见着三十二婶今天掏出千百的精灵,千百的风韵,便得意地掀开她心底的秘密
——“二哥,你还没看见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长眉毛,大眼睛,眼眉当腰有条
线,两条眉毛分不开……”小凤并不管三十三婶在那边似笑非笑地恨恨地瞅她一眼,
便伏在炕上咯咯地笑了。
依始便轻轻地在小凤的身上打了一下,故意地对着三奶说:“妈,你看你大孙
子瘦了,在学堂听说都不给饱饭吃。”
“别胡说,来,宁,你真瘦啦……来,坐在奶奶旁边,奶奶吃不了你。”
丁宁自悔这次不应该来。
他在心里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便想着应该来一次像父亲所说的客串吗?……
丁宁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才不会给予她们这女性的国度一种
失望。于是他便演剧似的压服了心底的真正的感情,而装扮出一种在这环境里所应
有所最适宜的一种逗弄的情绪。
把脸上涂出了一层激赏的微笑,闲适地应接着。
在沉默的也赞许的像在体味着他们的温柔和智慧似的,又好像故意地装着不理
会她们的咬派的那种神情……
这正是更有力地挑逗呵,对于这些渴望温柔的影子们!
“一根,两根,三根,三奶你比前年我在这儿的时候,多白了三根白发!”
于是全屋于洋溢出纸糊的笑。
“你这小野马,跑出三年零半载,早把奶奶给忘了,回来就数落我的头发,必
是盼我早白了好早死。”
笑声蒸腾起来了,空气的每个分子都开始了紧张。
花的风,吹进屋来。燕子也怀疑今天这屋里特异的集会,瞧瞅着,派进了两只
警探,双栖在画梁头。但是却又敌不过这笑声的威力,又踌躇着,啾喳着退了出去,
于是笑声更高了。
要拿笑声来划分这屋里的两性线,是应该以一个清越的男高音来作中心,再用
另外的一堆女高音来伴奏的, 笑声是三十二分之一音符八拍子,谈话是Flute的急
流。
一会三重奏。
一会儿是四部合奏。
报告异乡的野趣的是丁宁的salon。
耶是再确切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