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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着女儿,领我们去吃过桥米线,又随我们回酒店继续聊天。我中间另约了朋友出去逛街,没有持续和他们在一起,事后桂未明说他们说了一天的话。晚上我买了蛋挞去公公的房间,钟耀美还在,叫我妹妹,说给我带来了几件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她打开四方粗布的包裹,拿出里面的衣服,我看着姆妈和公公,不知道说什么。那些衣服是恐怕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会同意穿的款式,那种剪了小鸡小鸭小白兔贴在袋口或者领口的棉布衣服,普蓝,白塑料纽扣。
公公大笑起来,“耀美啊,本来你送衣服给她,她最高兴,可是你送这个衣服给她,她会恨你的。”
钟耀美说,为什么?妹妹不喜欢?
公公说,她怎么会喜欢?
那么,我身上这件妹妹喜欢吗?我也可以送给你的。
她说着脱下外套,递给了我。昆明的夜里有点凉,她身子弱,穿得也单薄,脱下外套之后就缩了缩肩膀。我说,耀美奶奶,你自己穿,我不要。
我隐约知道那些衣服一定是有着故事的。当时我也许真的应该留一件作为纪念,可是我是实在不喜欢。公公说过,不喜欢是天大的事情——当然喜欢也是天大的事情,不要违背了自己真正的喜欢和不喜欢。所以我说:“我不喜欢。”
她有点失望,这是肯定的。公公说,我们这一代的事情,不需要他们分享。
钟耀美是端木蕻良的小姨子,她的姐姐钟耀群是萧红之后嫁给端木的。姐妹俩长得不是很像,性情似乎也是不像的。因为我想如今世间或许不会有比钟耀美更加刚烈的女子了。她在“文革”期间,坚决不肯走进牢门,说:“我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共产党员,为什么要我坐共产党的监牢?”她住在牢门外,冬天的时候浣纱织布,裁衣缝补,也是在牢外度过。这样过了十年浩劫。
此后的日子,她就一直自己做衣,从来不穿买的衣服。她给我的衣服,是一份厚重的礼物。
回上海后公公问过我是否后悔没有拿钟耀美的衣服,我说没有,我不喜欢,拿了也是虚情假意。公公说,不后悔好,对人不能做作,对自己喜欢的人或者尊敬的人都不要做作。
他还说,我们有我们的经历和记忆,你们有你们的,谁也不要强加谁,哪怕是出于好意——这又使我想起了我们大家一起去看西班牙电影展的开幕片《对她说》,回来意见不统一,公公喜欢其中的作家,我们认为作家是一个最虚伪的男人……争论不休。最后公公说,你们有你们对男人的认识,我有我的,何必一定要有定论?大家保留各自的看法吧。
这种宽厚的心境,姆妈姨舅身上都或多或少是有的。第三代孩子中,我也许是脾气最不好的一个了,公公老是说我:“气性大,气量小,以后出了这个家门怎么办?”后来我恋爱了,跑去陵园告诉公公,他在照片里面看着我,一如往日。我说我一定学会宽容,就像你。我知道他相信我,也一如往日。
在公公的女朋友中常常有一些风华绝代的佳人,使我觉得非在这样的家庭非有公公这样的长辈不会相识。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我唯一因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而觉得无上荣光的时刻。所谓世家,或者名门,都是一些虚妄的说法,我们这个“世家”,却是“耕读世家”;这个“名门”,实是“无名之门”。公公始终是任一个领域的边缘人物,这一点,我们和他都心领神会。以前开会介绍他,或者看他的书稿扉页……及至最后到墓志铭,他有太多的称谓和头衔——太多的称谓头衔其实也就是没有称谓头衔。他终究不可以在葬礼上引用自己剧本中的台词“光荣属于天国”,也不能在墓地里仅仅留下“杜宣长眠于此”……这个被叫了半个多世纪的“杜宣”,竞也是一个假名。他曾经自己解释取这个笔名的含义:杜就是杜撰,宣是言,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公公是一个无神论者,信奉共产主义,没有宗教信仰,但是结交了不少佛家高僧。这也许和他幼年被送至庐山东林寺拜师于古直先生门下的经历有关。当年师从古先生的七个孩子中,公公最年幼,也许因此种下了善因缘。他大起来之后被父亲送到上海求学,某年返乡,奶奶拿来一张相片,一个陌生的孔姓小姐,原来是奶奶做主的相亲节目。我问公公,孔家小姐好看吗?公公说,好看的。我说,那么为什么不去相亲?公公说,姻缘上的事情,怎么说得准。
我渐渐就知道了,公公结了一些佛缘,又错过一些姻缘。他命运就是这样淡淡。他不会绝对的空了,却也不至于究竟的色了,他就是这样淡淡的一个人。
我因他认识了一个同样淡淡的女人,是赵清阁先生。
赵先生是一个眉目俊朗的老太太,肖虎,和公公同年。长得瘦小。独身终老。正如此,她的神情从不婆婆妈妈,身体的气息干干净净。
他们在一些公开场合见面,总是会拥抱一下。我也总是觉得公公的拥抱有着安慰的意味。可是他怜惜她什么?不得而知。公公赞美女性,最高的褒奖是“高标动人”,我不知道看他如此赞美了多少女性朋友,都是文字上的;言语中,我只听他这样说过的,就是赵先生。
1999年的冬天奇冷,赵先生的保姆突然造访,公公和她说了一个时辰不到。她走的时候公公说要散散步,我看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之前,我陪他去华东医院看望过住院的赵先生,他去探病的初衷,还夹杂了劝她把收存的某君写与她的书简交归国有。某君即是她不嫁的缘由。书简虽为私人信函,但因某君在文坛的地位,其文其论应亦是文史资料。赵先生此番病重,公公担心孤寡的她无力再护终身缄口的秘密,故动此一念。然去了赵先生病房,迂回几时,终究还是无法开口,郁郁归家。
赵家保姆造访,绝非偶然,实为私利。公公自然未允她所求之事。不多日,传赵先生凶讯,我和姆妈立刻陪公公去赵先生在吴兴路上的寓所。保姆一家均在,灵堂也已经设好,据说我们是自张瑞芳之后的第二批访客。公公走进赵先生的书房,是她住院之前的模样,书桌上放着读了一半的书,反身搁着,是公公的散文集子。房间里还有许多文学大家写给赵先生的条幅立轴,也据说都是复制品,真迹已经捐出。唯一的一幅真迹就是挂于床头的一页素笺,那是某君在赵先生某年生日所赠。
那些书简,听说最终被赵先生烧毁。公公有点可惜,我觉入情入理。那样的物什,男人看到的是价值,女人看到的是情义——这也不是说我就比公公高明多少,只是说明男女在看待某些问题上先天注定地会天壤之别。赵先生走后不久,公公终于说出他想说的话:“我原本以为才女高标,洁身自好,是一件至善至美之事;可是看到赵清阁的结局,大受刺激。独身可以,但不要因为一个男人。好的女子一定要有好的感情呵护着,不能给予她们这种保障的男人,不配去接近她们。”
公公在病危的最后日子里,因为镇痛,需要注射过量吗啡,所以时而会持续神志不清。那个时候,他把所有去探望他的女儿和孙女,都叫做姐姐。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他和二姐年岁相近,感情最好。小时候二姐和他结伴上学,途中每遇一条猛犬,姐弟俩都害怕;虽然都害怕,二姐总是拿着两个人的午饭饭盒慢慢爬着以吸引恶犬的注意力,让弟弟赶紧跑着过去。弟弟长大后对每个孩子说这件事,每次都会落泪。
二姐去世之后,家里瞒着公公几年。有一段日子,姆妈总是在和我商量,到底怎么告诉公公,他最要好的姐姐已经死了。
我们于是都记得公公的弥留之际,叫我们姐姐。
也记得,2004年8月22日,是农历七夕,医生要宣布公公已经死了,但是那天狂风暴雨,所有从外埠赶来的孩子都无法在上海降落,为了看公公最后一眼,上海的孩子们决定用呼吸机,延长公公的生命。
他就像一条离开了水但是还没有断气的鱼,张着眼睛,嘴巴一开一合抽动……整整一天一夜。
他来时的苦,是我们不知;去时的苦,是我们不孝。
他走的时候,未向任何人、任何方向示意——就像忘了他存在那般地记着他,也许是他喜欢的方式。
我回想那一天,回想他,想到那天突如其来的风雨,还有我没有看到的一出戏和他没有赴成的死亡之约……人之常情地说来,看戏事小,赴死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