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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头已经明显热闹起来,马路对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骑车的,拄拐的,蹬三轮拖板车的,还有一些老头老太。他们来了也不说什么,就是站在马路对面看。只是有一点很特别,他们都穿着工作服,是从前那种老式的印着厂标的工作服,有焦化厂的、钢铁厂的,也有绢纺厂的、棉纺厂的。刘师傅特意在工作服里面打着一条红领带,红领巾似的特神气。他把那辆自制的小车摇来摇去,特意对我挥了挥手。
见到这情形那“孙子”脸色陡然就青了,一张娃娃脸转眼就裂开好几道口子,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还想闹事啊?也不等我回答,身子一扭就不见了。我听见小铁门咣当一响。我冷笑,他们想糊弄过去已经不可能。
这一刻,一种久违了的感觉突然回到身上。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从心涌到了头,又从头传到了四肢。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一个早晨,上老白班的和下大夜班的全都在工业大道上相遇,人们疲惫地粗鲁地招呼着吆喝着,自行车铃铛声、饭盒茶缸碰撞声,还有不着调的歌声响成一片,那些年轻小伙比赛着车技,他们故意在女工堆里钻来钻去,引起一阵又一阵笑骂,这是我们最熟悉最亲切也最心酸的一幕。我想,从前我们也有过不顺心不如意,但顶多发发牢骚骂骂娘,我们很少为将来发过愁。一切都有领导在考虑在安排,我们就把自己忘记了,不知道自己还有权利,好像我们只能为保健票为病假条为评先进操心。从前,在他们中间我不觉着什么,离开了也没觉着什么,好像只是日子艰难了才觉着孤单。可是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热泪就像被憋得太久,是那么突然地往外一喷!这就像猛然走进一部老电影里,我们迎着高压水龙,迎着让人窒息的无可诉说的悲痛,还有像鞭子一样抽下来的暴风雨,劳苦人拉起了手,唱起了歌。这是孤雁追上了队伍,是溺水者看见了海岸线。我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我给对面鞠了一躬,深深的一躬。然后她们几个见了也都给对面鞠了一躬。那一刻,谁都没有出声,可是又觉得说了很多很多,在心里说的。那一刻的泪水是汹涌的,痛快的。那一刻的时间是静止的,凝重的。因为那一刻,用阿红的话说,猛然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到现在才知道啥叫个人。以至于结出了果实,我们都不觉着重要了。赔礼道歉,经济补偿,要严肃处理等等,听上去好像都很遥远,跟我们关系不大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我们做了一回人,有尊严的那种人。
×月×日
做人的感觉确实很好。走路轻快,吃饭香甜,睡觉踏实,时不时地还哼两句。
肥肥要回家了。她过来道别,说得眼圈红红的,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特高兴。夫妻俩为这事已经争吵了很久,现在老公总算想明白了,城里再好也是别人的,看得见摸不着,等于零。她老公发誓赌咒要对她好,还说回去就打算怀孩子。说到这些,我心里也有点酸。他们家其实并不很差,只是强子这些年被发财搞蒙了,总以为城里能挣大钱,弄得家不家业不业。肥肥是多好的女人啊,为丈夫做出了这么大牺牲。现在老公总算回心转意了,她也算熬出头了,怎么着也该庆贺一番。
阿月说,她要为肥肥全家饯行。阿红也说应该由她来请。后来我们商量,大家姐妹一场,还是集体为肥肥送行比较好。阿月兴奋极了,一个劲嚷嚷要去大酒楼,富豪,王朝,要开包房,让那帮孙子也来伺候我们娱乐我们,还要卡拉OK!
我忽然想到,自己呢?今后该怎么办?真的卖笑卖到死?
×月×日
今天又有一件高兴事:艾艾悄悄把我拉到外面说,奶奶已经有变化了,让我跟奶奶好好聊聊。我问奶奶怎么变化的,她说跟她叨咕了好几遍:你爸爸没福气呀,这样的好女人上哪去找啊。艾艾说,这还不叫变化?奶奶高兴了大家都高兴,我求求你了妈!我搂住艾艾什么话也没说,可我心里真是高兴!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幸福,一个猪狗不如的人其实也有幸福,它就在我们心里藏着,一点不比别人的少。
这种变化从哪一天开始的我不知道,但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以前给奶奶擦洗的时候,让她怎么配合她都不答话,只是照着做,可那天她突然说了句:你放心吧。我去看她,她又把眼睛闭上了。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那天说到了厂里一个工友跳楼自杀值不值的事。我说了句,死还不容易?真正难的是活。也许这句话刺疼了她。
这是真心话,我早就不把死当回事了,而且我随时都准备去死,我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我身上不留一分钱。我猜奶奶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她也想通了。只是我们大家都必须默默地等待那一天。那一天并不残酷,那一天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我相信奶奶的话也是真心的,这是一种心灵的默契,是两个苦命女人谁都不愿说破的秘密。最好,她能笑着,面对面地说一声——你放心!
中午,我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我们的脸碰在一起了,她对着我的眼睛看了一气,然后什么也没说,她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抱住她,听到了她钟摆一样的心跳,她的手在用力,让我感觉到了支撑,和她发自内心的理解,和温暖。于是我也像触了电一样。我们在心里把什么都说完了。作为媳妇,有她这句话,我知足。
×月×日
我听见自己的哭泣了。艾艾借来的录音机,把我的哭声录了下来。这哭声是倒吸着的,呜呜地,沙沙地,像是台漏气的抽水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哭,这样难听。如果知道,我会放开喉咙,美美地痛哭一场。我最近已经感觉到从下腰到后背有点不对劲,又酸又疼,有时还往脖子上蹿,像阿红讲的那样。听到自己的哭声,才明白其实自己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坚强。我无言以对。
艾艾瞧着我的眼睛,严肃地说,妈妈我求你了,求求你了!隔壁奶奶的哭声也断断续续传过来,她们好像商量过了一样。我只好答应她,我要想一想,想一想总可以吧。
我看见霓虹灯又开始眨眼,电子广告又换了一批。这些彩色的光束在我身边旋转,我也加入进去旋转,我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我们被消费了,我们被娱乐了,我们是为繁荣做出贡献的人。我们就在这彩色的光柱上,攀援,上升,飞腾。只是最后,谁来关电门呢?
谈话笔录19
谈话人:犯罪嫌疑人丁××;年龄:26;无业。
问:是这间屋吗?
答:是。
问: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吗?
答:知道。
问:因为什么?再说一遍。
答:因为杀人。
问:为什么要杀人?
答:因为假钞。
问:你想要回假钞?
答:是。老板为这个发火了,砍了一个弟兄的手。不拿回来他还砍。
问:所以你想把它要回来?
答:是。
问:说说具体过程。
答:没什么过程。我要,她不给。我就掐她,没想到她这么不经掐。
问:她没有反抗吗?
答:没有。我也想不通。她还说谢谢。
问:说什么?谢谢?
答:是。她是说谢谢。她倒在床上,一动不动,说谢谢。
问:再确认一下,是这间屋吗?
答:是。这间屋挺怪。
问:怎么怪?
答:满屋都是光,一闪一闪,让人头晕。
侦察日志9
结案。
结案。
结案!
写于2006年2月28日
五一假期再改
责编:洪清波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范小青
范小青 女,生于上海松江县。1978年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老岸》《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说《瑞云》《顾氏传人》等二百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老胡跟着老乡从乡下出来,担心自己无法适应,因为他除了种地,什么本事也没有。老乡比他早出来几年,对城里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他跟老胡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么多只会种地的人都在城里干活,照样把城里人伺候得好好的。那天他们下了火车,就有人来拉他们去参加培训班学手艺。老胡想学手艺,可老乡说,学了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