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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切克,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她捏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认为有什么例外,你同样属于堕落的种族。在所有的种族中,你们是最背离自然的。这是对你们本身的报复。”
“你应当听他的,梅拉。他可以从他所知道的一切方面对你进行学术论证,证明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就是享有财产。”
“鲁莎,来我们这儿坐吧!”
“我一会儿就来,现在我要去看爸爸。”
她从那点燃了枝形吊灯的门厅里出来,上楼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这儿几乎是漆黑一片。
莎亚·门德尔松穿着一件祈祷服,在他的裸露的左手上还缠着一些带子。他坐在房中间,默默地祷告,身子躬得很低。
在两扇窗户之间,站着两个上了年纪和长着花白胡须的唱诗班的歌手。他们穿的也是同样的祈祷服,这祈祷服是用白色或黑色的带子给系起来的。歌手们一面凝视着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日落前的最后一道光耀夺目的玫瑰色彩霞,一面不停地点着头,唱着一首奇特的、富于激情和感伤的圣歌。
这歌声唱出了哀怨和痛苦,宛如铜号声响,时而呜呜地哀号,时而低声地叹息,时而绝望地呻吟,时而发出刺耳的尖叫,那丝丝余音久久回荡在这寂静的房间里。过了一会,歌手们放低了嗓门,好象在窃窃私语,于是一首悠悠动听的曲调便传开了,它仿佛是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丰茂果园中,在芬芳扑鼻的花影中,在那半睡半醒、神魂颠倒的人们的爱情思慕中响起的笛声。这梦中萦萦绕绕所出现的,是怀念之情,是叹息之感,人们怀念耶路撒冷的棕榈园,怀念那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寂寞和漫无边际的沙漠,怀念那亲爱的,可是已经失去的祖国。
歌手们慢慢地躬下了身子。这歌声出自他们的肺腑,所以他们在有节奏地唱着的时候,心情总是十分激动。他们的眼睛里表现出了仿佛由于神智不清而感到痛苦的神色,他们长长的白胡须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这歌声充满着这空寂、阴暗的房间,有时宛如人们的哭泣,有时仿佛表示哀求,好象由于遭到不幸而提出的控诉,有时似乎在赞美天主对人们所发的慈悲。
窗子外面是一片寂静。
宽大的工人宿舍位于街道的另一边,面对办公室的窗子;宿舍各层楼都点上了灯。由于办公室在街道拐弯的地方,在它窗外的另一方,可以看见一个密生着小纵树,现出一片红色的公园,它将莎亚的宫殿和对面的工厂分隔开了。在公园里的一些矮小的灌木丛中,还有一块块尚未溶化的积雪。
莎亚坐在房中间,他对面的角落有一个大窗子。通过窗子可以看到对面大群大群的工厂,这里烟囱林立,在附近道路交叉和拐弯的地方,有许多房子,它们很象中世纪的塔楼。
莎亚虽然祷告虔诚,可是他的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这些面临着黑夜到来的工厂高大的围墙。这黑夜远看就象一件把城市裹起来了的黑色大衣,在天空中千百万颗星星的照耀下,表面显得很亮。
歌一直唱到了深夜。
歌手们把祈祷服脱下来折放在一个绣着一些闪闪发亮的希伯来文金字的天鹅绒袋子里。
“门德尔,这是给你的钱!”
站在窗下的一位歌手注意看着莎亚给他的银卢布。
“你看,这是真正的卢布。可是阿布拉姆,我今天只给你七十五个戈比,因为你并没有唱歌,你在这里不过做了做样子。你是不是要欺骗我和天主?”
歌手眼里渗出了泪花,他看着莎亚,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他收了那一堆铜币,对莎亚轻声地表示了问候,便悄悄走了。
鲁莎这时候一直站在门旁,她听着歌声,时时忍不住要噗哧地笑起来。
歌手们走后,她这才扣好了她的扣子,这时房里的电灯也亮起来了。
“鲁莎。”
“你要什么吗?”她坐在父亲沙发的扶手上问道。
“不,你的朋友来了吗?”
“大家都在。”
“他们玩得好吗?”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玩得不怎么好,米勒今天甚至感到烦闷。”
“你为什么要留他们呢?我们可以另找一些爱玩的客人嘛!你如果愿意,我叫斯坦尼斯瓦夫去请,在罗兹不乏爱玩的人。你干吗要为自己的钱而烦恼呢?维索茨基,这是个什么人?”
“大夫,他完全不是罗兹人,是个别样的人。他出身贵族家庭,他的母亲出身伯爵,他自己也有贵族的纹章。”
“只不过没有机会戴上,你喜欢他吗?”
“够了,他不象我们的人,太象个学者。”
“学者。”
他以非常优美的动作抚摸他的胡须,留心地听着。
“他著过书,为此德国一个大学还授过他金质奖章。”
“大奖章吗?”
“我不知道。”
她表示鄙夷地耸了耸肩膀。
“我们的医院还需要大夫,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学者,我要他。”
“你给他很多钱吗?”
“给。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说他如果在我的企业中供职,他可以进行很多实验。这些钱是应当花的。你告诉他,叫他明天来办公室。我爱帮助有学问的人。”
“你叫了斯坦尼斯瓦夫请博罗维耶茨基到我们这里来?”
“鲁莎,我对你说过,博罗维耶茨基是布霍尔茨的人。我希望布霍尔茨和他的一切都完蛋。这个家伙破产后,他只有去侍侯人了。这个贼、这个德国佬,他象狗一样跑到波兰来,在我们身上赚了钱,但愿他世世代代倒霉。由于他,我总要生病,我的心也疼,因为他经常盗窃我的东西。这个博罗维耶茨基,他是个最坏的德国人。”他愤愤地叫着。
“可他是一个波兰人。”
“波兰人,一个漂亮的波兰人。由于他印染绒布,我在俄国一半的货物就被退回来了。人们说这是一堆垃圾,布霍尔茨的好些。波兰人就是这么干的,他破坏了贸易,他给那些蠢汉们提供的花色和样式是每个伯爵夫人都要的。由于他,我丧失的是什么,我失去的是什么,我们丧失的是什么,这些可怜的纺织家失去的又是什么!他吃掉了老菲什宾,他吃掉三十家其他的企业。你不要对我说他了,每当我想到他们,我就感到痛苦。他比最坏的德国人还坏,和德国人还可以做生意,而他却是个老爷,是一个大地主。”他表示鄙夷和怨恨地啐了口唾沫。
“你要茶吗?”
“我到斯坦尼斯瓦夫那儿去喝茶,要把今天从巴黎给我捎来的玩具送给尤尔奇。”
鲁莎吻了他父亲的脸后,出去了。
莎亚站了起来,他由于爱节约,便关上了电灯,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踱步。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自己经常做的恶梦,想起布霍尔茨。
他作为一个妒忌心很重的犹太人,对布霍尔茨恨之入骨,他恨这个工厂老板竞争者,因为他没有办法战胜他。
布霍尔茨在所有的地方都是第一,这正是莎亚所不能容忍的。他感到自己才是罗兹的第一家公司,他是犹太人的领袖,他因为享有亿万家财,才受到穷人对他的偶像般的崇拜、爱戴和尊敬,尤其是金钱在他的手中,今天仍在以雪崩的速度,继续急剧地增加。
十四年前,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作为老城一家十分可怜的小商店的掌柜,开始了自己的生涯。他的专长是招引顾客,送货上门,有时候打扫铺子和它前面的人行道。为了替主人召揽生意,他长年累月站在人行道上,遭受严寒的袭击,大雨的浇淋,烈日的暴晒,行人的碰撞。他差不多总是饿着肚子,穿的总是破衣烂衫,同时总要把嗓子叫得又嘶又哑。他没有钱,为了挣钱,长年累月睡在那在罗兹到处都有的犹太人的可怕的贫民窟里。
后来,他突然从他呆过的人行道上消失不见了。
几年之后,当他又出现在罗兹街上时,谁都不认识他了。
他从外面带来了一点钱,开始自己做生意。他想起了他曾用来在附近农村中运送货物的简陋的小车,想起了那匹他在路边牧放过或者用农民的粮食喂过的马,想起了当时那经常折磨着他的可怕贫困,因为他当时就是把这小车和马都算在内,也只有五十个卢布的资本,而他却必须养活自己、马和妻儿,他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多么没有意思,他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