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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发白的军帽戴到头上,这才迈着独立营营长特有的步伐出了家门。时间约好上午九点,地点约好县革委三号小会客室,年打雷分秒不差到达后被告知说海州忽然来了几个人,展政委要跟他们打个照面才能过来。身为一把手,上边临时来人要见一见,年打雷并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可他在三号小会客室里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展工夫的面儿,那心里就烦了、翻了,怀疑展工夫请自己来聊天叙旧是假,冷落寒碜是真。怀疑也还是怀疑,年打雷把最大的耐心和诚心定到一个小时上。眼看表针一步一爬走到十点,他骂一声:“王八蛋!”把茶杯一摔,挺胸仰首,扬长而去。
实在说,展工夫请年打雷聊天叙旧是真冷落寒碜也是真。聊天叙旧是上午九点一刻以前的想法。九点一刻见过海州的几个人,那想法突然发生了变化:你年打雷不是英雄吗?不是非请不来吗?我还偏是要刹一刹你的气焰不可呢!于是两眼朝天,一直等表针走到10的位置上,才装作急急促促的样子,朝向三号小会客室走去……
一次失之于交臂的会面,带给展工夫的是失落,带给年打雷的则是加倍的蔑视。前四个月他是有意躲着不肯见不愿见展工夫的面儿,接下就反了个儿:每次县里开会他都早早地来迟迟地去,有意把说话和咳嗽的声音放得高高的,但人就是不向展工夫面前靠,眼睛就是不向展工夫身上瞟。那使展工夫领教了蔑视的力量,他的矜傲和自负被打破,原本潜伏于心海的那股黑潮随之泛滥起来了;而一经泛滥,年打雷头上的那顶“老革命、老英雄”,也就变成了“老土匪、老叛徒”。
那苦了筱月月。一次批斗大会过后,她不得不连夜找到了展工夫面前。
那是县革委招待所的一个大套房。其时展工夫送走几名客人正准备睡觉,听说筱月月来了先是一愣,随之吩咐领进旁边的小会客室。小会客室明窗净几,幽雅中带着几分华丽,筱月月刚刚进到屋里展工夫便出现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展工夫。那看起来是个书生,一副金丝边眼镜甚至使他显出了几分儒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丈夫的种种遭遇与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展工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当年五姨太身上的那股“仙”气“妖”气已经找不到了,作为中年女人筱月月依然保持着特有的风韵,特别是那对乳峰依然高耸着,散发出让男人不安的气息。即使如此,这种花容不再、风韵犹存的女人也进不到展工夫的视野了。筱月月或许要算是一个例外?
“我是替年打雷来向展政委解释解释的……”筱月月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沙哑,这在展工夫听来更多了几分诱惑。解释,解释什么呢?解释怎么冷落、傲慢、挑衅?“年打雷那天原本是要认你这个老战友的。”可那仅仅是个认不认老战友的事吗?认,说明态度好,问题有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不认,说明对当年的问题不仅没有认识反而怀恨在心。为着当年的事展工夫是受了处分的,是背了黑锅的,如今该是澄清的时候了。“年打雷天生就是那么个脾气。”脾气从来都不是本质,本质是年打雷狂妄自大,只认女人不认组织;当年如果年打雷听从我的劝告把小老婆交出来,说不定团长也当上了,哪儿会来的眼前这一出!“年打雷伤得很重病得很重,再不送医院只怕是就要出人命了。”伤得不重病得不重你能求到我面前来吗?至于出人命嘛那倒不一定是好事,年打雷罪不至死,死了也难免麻烦……
一边打量一边思忖、批驳的结果是,展工夫答应了送年打雷去医院的请求,却对筱月月产生了警惕:年打雷那么英雄的一个人就是毁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你可小心了!何况卓立群、年打雷算什么东西,他们玩过的女人实在也值不得……
眼看筱月月千恩万谢离去,展工夫洗了脸和脚便上了床;上床不一会儿却觉出了孤独:县城离营房几百里,白天在外边,他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晚上回到宿舍,大多时候他只能独守空床。他想即使为了功名前程必须忍受寂寞,偶尔地改善一下调剂一下总还是必要的;筱月月这种女人危险是危险,让别人玩过是玩过,偶尔地解解馋还是可以的;女人说到底,只要能给男人带来满足就是好女人,至于别的实在没有必要想得太多。这样,展工夫眼前又出现了两座拔地触天、半山腰里飘着云雾的乳峰,出现了两颗太阳似的紫葡萄。那乳峰和紫葡萄已经想了二十年了,这会儿送到面前怎么会放过了呢!唉,糊涂了,真是糊涂了……
后悔自然没有意义,展工夫想的是年打雷伤好病好之后你筱月月总得来感谢我吧。那才是个好机会。“解释”难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而“感谢”则尽可以理直气壮了。然而一月后,他从医院得知年打雷已经回家,筱月月却一直没有再来;非但没有再来,连“感谢”两个字也没有提起过。那天展工夫实在捺不住,特意给机关托儿所打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老所长,一听是展政委要找筱月月,一连声地说:“在在,我马上去叫她。”接着电话里传来的就是“小筱!小筱!”的叫声和一句有些模糊遥远的“哎!”再接下却没声了,一直过了五分钟,电话里才传来了老所长沮丧的声音:“哎呀展政委,真是太不巧了!俺们小筱先一会儿崴了脚,到门诊部去了。你有什么指示我给她传达传达行吧?”
展工夫想不出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不仅为那一天的错失良机后悔不迭,也为自己的心慈手软后悔不迭了。后果是几天后就明朗的。先是水产局革委会主任的帽子被别人“代”到了头上,接下那顶“土匪、叛徒”的帽子又被扣回到年打雷头上,再接下……凭感觉,筱月月知道这一次的瞄准点是自己。那个出人意外的电话筱月月没敢接,不仅因为她认定展工夫是迫害丈夫的元凶,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向他表示的,也因为从中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年打雷被吊到半空,她越发明白展工夫在动心思了。她原本只知道展工夫对自己视若寇仇,恨不能与卓立群一起枪毙了,绝对没有想到那背后还存着一份失落,更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展工夫还会在自己身上打起主意。做卓立群的五姨太筱月月认定是自己的命,想逃也逃不过的命。可卓立群的五姨太并不等于贱,并不等于任谁动动心思她都得笑脸相迎;何况作为年打雷的妻子和国家干部,她以前活得堂堂正正日后也尽可以活得堂堂正正。她下决心不理展工夫那个茬儿,即使把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丢了也不理那个茬儿!原以为展工夫心里不舒服几天也就过去了,哪想忽然一天年打雷又被人揪走了,事态同时扩大到海牛岛,有人扬言如果年传亮不带头揭发年打雷,那个村革委会主任就算是当到头了。
筱月月悲愤莫名,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苦难加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自己给丈夫和儿子(也许还包括女儿)带来的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她想到了死,跳海或者上吊。她写好一封信,一封给展工夫的信,把一切罪孽揽到自己身上,要用自己的死换取展工夫的良知和丈夫儿子的安宁。可当她要把那封信投进邮箱时又犹豫了:展工夫要的并不是自己的死,如果自己死后展工夫把气都撒到丈夫儿子身上,即使自己身在九泉又如何安宁呢?
一夜无眠,筱月月拦住一辆拉货的汽车直奔济南。到济南要找的是省军区司令员,也即当年海州分区的司令员。年打雷转业后他一直记挂着这位战功卓著、曾经救过自己命的老部下,七年前一次到海州视察时,还托人给年打雷带了两斤茶叶。年打雷当时很感动,说好要带着筱月月到济南看望司令员去,因为没多久头上多出一顶“右倾”帽子才搁下了。几月前筱月月就起了要去济南,向已经当了省革委副主任的司令员求救的念头,可话一出口年打雷就恼了。年打雷的理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我一个独立营长,混到要向老首长求救保命的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筱月月是在实在拗不过和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贸然“解释”到展工夫面前的。如今,筱月月已经顾不得年打雷恼不恼了。
报的是海州分区独立营营长年打雷,拿的是司令员当年托人带茶叶时的那封短信,省军区值班员还是把筱月月审察了不下十分钟:出门时穿的是一件灰大褂子灰大裤子,长途汽车上拉的是鱼虾和苹果;身上脏乱分不出男女好坏不说,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