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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张大娘倒杯水,张大娘摆摆手,没心情喝,继续悉数老汉的好处:“这些年有钱了,家家户户都翻盖门楼,到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哪家门楼上的字不是老汉写的?你几时要,老汉几时写,碰上吃饭,立马放下碗,碰上扫院子,随手放下笤帚。一写写好几幅,让你拿回去挑。老汉人好的没法说,有时候反把你弄得着急哩!”
子善进来拿东西,接上话茬补充道:“大街两边的牌匾,好多是老汉写的。”
张大娘说得满屋子人点头如捣蒜,她说的这些事大伙儿都知道。其实岳父还有许多好,从来不让外人知道的。有一回我俩说到什么事,他打比方教育我。门边有个姑娘常到他家自留地里偷西红柿,有人看见悄悄告诉他。岳父说,早就知道了,她家里穷,没菜吃,摘就摘去吧。这事千万别声张,姑娘往后还要嫁人呢!
门外哭声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诉,我侧耳一听,是大姑来了:“仁娃,你咋就这样命苦呀,死都死到姐前头。”我赶紧跑出去接大姑。大姑手拎深灰色布包,包里鼓鼓的,沉沉的。我伸手去接,大姑没松手。她直直奔向西边家,坐东头炕上,守在岳父身边,晶莹的泪珠滚过风韵犹存的脸庞,手里的布包紧紧揣在怀里。
岳父小名叫仁娃,曾用大名郝怡仁。他自小没了爹和娘,大姑背着抱着把他拉扯大。1938年初,小鬼子逼近县城,他毅然放下书本,偷偷参加牺盟会。牺盟会好似一块“两面板”,阎锡山应名当会长,是白色的,薄一波暗里掌实权。应属红色的。薄一波想让谁当县长,牺盟会就报告阎锡山让谁当县长。阎锡山才不傻,鬼精灵,脚踩三个鸡蛋跳舞,明里跟着国民党,不说“抗日”说“抗敌”,暗里拉拢共产党,防备国民党和小日本。有这样的县长便有这样的县政府,说它是白色的也是白色的,说它是红色的也是红色的。岳父加入牺盟会,跟着县长当了官。
1938年3月,小鬼子占领县城,县政府撤离到北山,领导抗日打游击。岳父印发《告全县同胞书》,其中有四句诗,流传很广,我上学前就会背,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岭连岭,山连山,山山岭岭紧相连,男女老少手挽手,众志成城抗敌顽。”岳父胆子小,离枪远远的,正好枪也少,想配也配不上,于是,县长对他说,你那支笔就是一门小钢炮。
北山冰天雪地,岳父没有棉鞋穿,岳父脚后跟冻出裂口,血痂痂粘住袜子,脱都脱不下来。用水先浸泡,一盆水变成一盆血。口子又深又长,没办法愈合,把松香弄成末,一点一点填进去,再在火上慢慢烤。松香见火就着,噬噬冒黑烟,疼得满脸流虚汗。
在北山打游击的日子,大概是岳父最舒心的岁月。空闲的时候,他常常站在院子里,两手叉腰,遥望北山,眼里充满欣慰。当民族处于危难之际,作为一个普通国民该做的事他做了。
“仁娃,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等着看到那一天呀!是姐害了你,让你一辈子受冤屈……”
姨姐在一旁劝大姑:“大姑,你别再责备自己,多亏你救了他,不是你哪有我们今天呀!”
大姑摇摇头,狠狠拍打着布包:“是我害了他,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大姑的哭诉全是泪,隔着窗户,把人的心浸寒了,泡酸了。
北山那段岁月似流星,划过天空一闪即逝。1939年末,阎锡山发动晋西事变,大肆捕杀地下党和牺盟会干部。一天夜里,县长主持召开秘密会议,警察局包围了会场,岳父小腿负伤被俘,县长掩护撤退被擒。二人关进县监狱,等候宣判枪决。大姑得知信息,又卖房子又卖地,重金贿赂警察局长。警察局长带着护卫,把岳父蒙了眼,捆了手,趁夜黑,骑快马,踏冰过河,扔在黄河西滩。第二天,县长被五花大绑,几把刺刀顶在腰间,从东城游到西城,末了押赴刑场一枪崩了,尸体烂在荒坡上,没人敢去收。大姑说警察局长是她花五百块大洋买通的,外人都说大姑用了美人计。此事关乎掉脑袋,光花钱能买通?大姑人称“月里娥”,谁见谁流涎水。警察局长“老骚狐”,都在背后戳指头。
岳父养好伤,打算去延安。大姑说你算了,不能去。你和县长一块进去的,县长崩了,你跑了,人家不说你是叛徒才怪哩!你得隐姓埋名,躲在小地方,老老实实过日子。岳父昏睡三天三夜,起来就成了郝建功。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岳父睁开眼,阎王爷也睁开了眼。阎王爷取过花名册,在郝怡仁旁边打个括号,批上郝建功,他在小镇街头打饼子,卖馒头。过日子过媳妇。他娶过媳妇,生个女儿就死了。
刚解放那会儿,铺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买完饼子还不走,盯着两眼看岳父,岳父反过来也看他,看着看着,两人就抬起手,相互指对方你是……你是……话没说出口,紧紧抱在了一起。那人曾是地下党,在北山带过游击队。那人说你在这里打饼子卖馒头太屈才,跟我到拥军学院去教书,我是校长,我说了算,眼下正缺少你这号文化人。那人本是回乡探亲的,搂草打兔子——意外得惊喜。
这样的好事像做梦,岳父就从梦里走进革命队伍里。从此,郝建功像个郝建功模样,白府绸衬衫扎进蓝咔叽西库,站在讲台抑扬顿挫,给那些献出胳膊献出腿的军官们教生字,讲运算,遒劲的粉笔刷刷刷潇洒在黑板上。这就是命,这就是运。命运还安排他到长沙去进修,在那里娶个媳妇也是教书的,身边带着三个孩子。
梦里的好事不长久,大姑把岳父的未来看透了。大姑懂古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岳父是“疑人”,用他就得出问题。1956年肃反查历史,怎么县长崩了,他跑了,家庭又是富农成分,其中肯定有大问题。专案组左查右查没结论,没结论不等于不怀疑,怀疑就得有说法。于是,1938年那样的县政府就姓了阎,岳父那时的官就是阎氏的官,它和他都成了“白色”的。白色的历史糊成黑色的帽子,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历史反革命”。从此,岳父扑簌扑簌的眼泪洒别红色的讲台,返回本已遥远而陌生的家乡。临别那天,老天下着雨,下着雪,雨和雪搅在一起,沙沙打在脸上,似针刺生疼生疼。火车开了,校长出现在站台上,远远站着,挥了挥手。
16年过去了。16年前,岳父黑布蒙眼离开这座小县城,16年后,他戴顶黑帽子回来了。他没有走正街,正街应当从南关进城。他走的西街,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西街南面有一排整齐的门面,柜台上摆满百货日杂。这里过去是他家的蒸馍铺、饼子铺,他曾踩着小凳在案板上团面团,捏面人。
再往前走,过去的私塾变成了当今的药铺。此刻,耳边响起儿时朗朗的读书声,四书五经从这里走进他的记忆。
十字路口那棵古槐长粗了,他和伙伴们上去掏过鸟窝,暖暖的草窝里有五只小鸟。小鸟离开窝,当天夜里全死了。他到地里挖个坑,把小鸟掩埋了。
过了十字路口,坐北朝南是县政府,而今还是县政府。他站在大门中央,把怀里的孩子往高里抱了抱,周身奔涌着兴奋与激动——“岭连岭,山连山,山山岭岭紧相连,男女老少手挽手,众志成城抗敌顽。”这是他半夜在煤油灯下哈手写成的。
县政府斜对面耸立一座高门楼,门前有一对青石狮子。他站在门口不用往里看,便知那是两进院落,东西南北四面房檐等齐,檐下横罩铁丝网,网上悬挂大铜铃。这就是他的家,“土改”时他划定“富农”,院子归了公,门口挂上县教育局的牌子。三个孩子呆呆地望着狮子,手指木然抠动狮子嘴里的石蛋蛋。院子里走来一伙人,把门的赶紧把两扇门开圆,冲他们虎着脸吼道,快走开,这里哪是你们随便玩耍的地方?大姑拽拽岳父的衣角,两脚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岳父眼里有泪流不出来,迷蒙蒙俯视脚下的泥水。他不再寻找,不再奢望,没有目光会同他相接,所有的惊奇、疑惑和冷漠统统印在背上。岳母挽着岳父的胳膊,并排走过弯曲坎坷的青石街巷,步履稳重而坚定。拐进小巷不远。墙豁豁闪出一间破厦厦。大姑从墙豁跳过去说,先住这儿吧。这是张大娘家原先住的地方,土改时她分到好房子搬了家。
纸幡扎好了,低垂在门楼上。我到门前看了看,挺满意的。扎纸幡的说,老汉人缘好,给扎大一点。那纸幡就比平常的大了好几层。我好生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