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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我对她不好,对这种人怎么好得起来?江华离开书桌,站起身,腰里掖着片刻不离的驳壳枪,慢慢地在屋地上踱起步来。渐渐,心思转到卢嘉川身上,心情更加沉重了。
在平原十三分区,两个老朋友重逢,且共同担任党政军的领导工作后,友好的情谊逐渐被感情的、也是工作上的种种矛盾冲突所代替。江华尽量躲避着卢嘉川,他每见到他,都会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而这个卢嘉川却很怪:不知他真的那么豁达大度,那么潇洒自如,还是演戏般装得很像--他见了江华,仍旧像当年在北大同学时候一样热情,一样开口闭口〃老江〃,不是握手,就是搂肩。尽管争论起来,卢嘉川谈吐锋利尖锐,毫不留情,甚至脸红脖子粗。可是一散会,他又跑到江华屋里来,谈笑风生,好像他俩并不曾发生过争执和矛盾。谈到林道静,他总是那么坦荡地,神色自若地劝他关心她、爱护她,好像他们俩并没有什么暧昧关系……江华突然觉得卢嘉川这个人太可怕了,太难理解了。由于他会演戏,把林道静迷惑得不知所以--政治上跟着他走,跟党闹独立性;生活上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却对他推崇备至。怎么办?他曾几次向区委党反映卢嘉川的问题:政治上,界限不清,包庇托派反革命;生活上,他却不能说出卢嘉川和林道静的关系,因为他觉得太丢人,就是一顶〃准〃绿帽子也不能扣到自己头上来。况且,他也没有抓住过他俩有过什么越轨行为,虽然他怀疑。上级虽然口头上要调查卢嘉川的问题,也说要查他的背景。可是,他连连打胜仗,上级党对他的问题却没有下文了。他的问题是和林道静的问题连在一起的,然而,他只能反映他俩的政治问题,不能反映他俩的生活问题。为此,他感到憋气、自馁。面子问题把他弄得好苦……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干脆离婚!什么理由呢?啊,当然是政治。政治标准是共产党员至高无上的规范,她政治上就要出大问题了,他,一个地委书记怎能和一个有问题的女人再维持夫妻关系呢?离,只有离。这个决心下了,江华的心里似乎舒畅一些,他返身坐在桌前,把道静写给卢嘉川的信,抓起来向军衣口袋里一放,从挎包里拿出几张粗糙的白报纸,掏出钢笔刚要写什么,警卫员小吴推门走进屋来,举手报告说:
〃首长,安定县二区王福来区长要见你。〃
〃现在有工作,请他到别处休息。两个小时后再来见我。〃江华神色严峻,把手一挥,小吴吓得急忙退出屋去。
江华伏在桌边,思索一会儿,提笔给林道静写了一封信:
〃道静同志--〃刚写完〃同志〃二字,又划了去。不行,她不是我的同志了,怎能再这样称呼她哩。于是,他另换了一张纸,一封短信很快写完。
林道静:
因为你执迷不悟,步步滑入深渊,我不得不提出和你离婚,请原谅。因为事关政治原则的大问题,我不能不这样做。想来你也会同意。
孩子生下后,可以送人。你如愿意自养也无不可,一切由你做主。如果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尽力协助。
江华
一九四○年十一月廿日
江华把信写好,反复读了几遍,改掉几个字,最后拿原信留底,又重抄了一遍,写好信封,放在桌上。他想起,王福来常见道静,可以把这封信叫他捎去。坐在桌前,心里沉甸甸,蹙眉凝视窗外,忽然一片硝烟烽火弥漫眼前,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在烽火硝烟中,吃力地爬行在道沟里、尘土中,一颗炮弹飞来,她被冲天沙尘掀起,又埋在土坑中……蓦地一阵凄楚,也许是怜悯,涌上江华心头。她是勇敢的,为了发动群众(不会是为了寻找卢嘉川),不顾自己行动不便,上了战场……这么一想,江华颓然伏在桌边上,给道静的信,被他手一扬,甩到地上。
〃江书记,您叫我过两个钟头来,到时辰了,您该跟我谈谈了吧?〃王福来站在江华身边脸上微微含笑。
江华吃惊地抬起头来,站起身和王福来握手:
〃老王同志,想不到你远道来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么?〃
王福来穿着件对襟旧棉袄,头上还是一顶破毡帽头,手里提着一个大烟袋荷包和一杆短杆烟袋。他年纪不过四十多岁,脸上却布满了深而且黑的皱纹,一个地道的老农民,面带笑容回答说:
〃江书记,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的爱人林书记,眼看快坐月子了,您该把她接到您身边来,多照顾着点儿,您可是孩子的爹呀!〃
〃她不肯到我这儿来,不肯接受我的照顾,叫我有什么办法?〃江华面色阴沉,一听人说到林道静,立刻感到沮丧、烦躁。
〃哎呀,江书记呀,您是不是对小林同志有意见呀?看您,我一提她,您立刻皱起眉头,好像还要瞪眼。唉,您哪,别怪我嘴直,您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那小林啊,过去我对她也有过意见,对她重用秋水村的汪金枝,我最不满意。可,后来,日子一长,我才看出来,她可真是个女中豪杰呀!她不顾自个儿的身子,日夜为咱县的工作操劳,掌握政策又好,真不简单!就说汪金枝吧,村里好些人骂她破鞋,不叫她当妇救会主任。小林就是有主意,坚决支持她当。最后,还不是用她的力量把马宝驹争取过来了。这两口子工作都积极哩。如今的汪金枝在村里的威信可高哩,老少妇女全听她的吩咐。也为这件事,我来找您,向您道歉--过去,我不该为汪金枝的事,向您来告林书记的状。我老农,没文化,眼光短浅,今天,特来向您做检讨……〃
〃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江华把手一挥,制止了王福来的絮叨。
王福来也皱起眉头,不快地接着唠叨:
〃江书记,别看您官大,咱们共产党里可是官兵一致呀!我看您办事、执行政策还不如林书记高哩。就说肃托派吧,您把曹鸿远那么好的干部也当成反革命肃走了,咱县里的干部全害了怕啦!这不是杀鸡给猴看么?就说赵各庄的赵士聪吧,是个爱国的好小伙,他参加咱青救会工作可卖力哩,他父亲也变得积极抗日了。这个国民党大绅士也是林书记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呀。好,你们把赵士聪一抓,他父亲马上跑到日本人占的县城里去了,以后还不知怎么跟咱们为敌呢。我知道,为肃托的事,您跟小林意见不一致,还不断争论。我这次来,也是想劝劝你,咱们不是总讲统一战线么,好,刘继功那号人,您和常县长都把他看成好人,还拜访过他,常县长更是三天两头住在他家。可是,对自己人,对抗日不怕牺牲的人,您倒不放心了,好些人都抓起来了。我实在憋不住,实在为林书记着急才跑来找您--我一个小小的区长,您很可能不放在眼里,可是,我王福来是条硬汉子,为抗日不怕两肋插刀。您要是不爱听,给我扣个罪名,抓起我来,咱不在乎,我倒希望和曹鸿远他们关在一块儿……〃
〃你的话完了么?〃江华冷冷地打断了没完没了的唠叨,〃我还有许多工作,忙着呢。王福来同志,如果没有别的话了,你赶快回你的区里去吧,你不是也很忙么。〃
王福来瞪大双眼,盯着江华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脸看了一会儿。使劲咽下几口吐沫,一转身,噔噔走出门外去。
江华抱头坐在桌前,沉默了许久,直到警卫员给他端上饭来,他才清醒了些。一眼望见写给林道静的那封想要离婚的信还扔的地上,也没叫王福来捎走,他轻轻叹口气:
〃她有孕,还要遭不幸--离婚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冷风敲窗,凛冽凄凉,江华身上感到一阵发冷,站起身,伸个懒腰,不想吃饭。正要叫警卫员把两个冷窝头、熬白菜端下去,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老江,听说安定县王福来来找你了,现在他在哪儿?〃
卢嘉川稳稳当当站在他的面前,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江华愣坐在椅子上,好像没听见卢嘉川的问话,也好像他根本没进屋里来。
〃老江,别来无恙乎?怎么对我这个大活人装聋作哑起来啦?〃卢嘉川嬉笑着,用肩头顶了一下江华的肩膀。
〃王福来已经走了,你到别处找他去吧。〃江华哑声说罢,站起身推了卢嘉川一下,立刻向门外走去。
一封江华想要和林道静离婚的信扔在地上,江华没有捡起来,却被留在屋里的卢嘉川捡了起来。信封没有粘上,他打开看了一眼,立刻一股悲怆涌上心头,深深的忧虑使他眼睛潮湿。他手持那封信,竟站在江华冰冷的屋地上愣怔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