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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功穿着一身纺绸衫裤,手摇一把大蒲扇,溜进了汪金枝的小木门。
进屋后,一看汪金枝的孩子小狗子正趴在窗台上玩,就向汪金枝努努嘴。汪金枝拿起两个糖球,轻轻喊道:
〃狗子,给糖球。上奶奶屋里玩去。〃
狗子用小眼向刘继功一瞟,没接糖球,跳下炕,咯登咯登地跑走了。
刘继功见小狗子走了,走累了似的往炕上一倒,说,
〃金枝啊,我闷得慌!来陪陪我。〃
汪金枝斜睨了刘继功一眼:
〃瞎扯!你又是大婆,又是小婆,还有数不清的相好的,来哪门子闷得慌呀?〃
刘继功靠在被垛上,叹口气说:
〃你不明白,这闷打何处来。自打八路军过来了,穷小子们一个个全气势起来,横眉竖眼的,连那些臭长工们都是只知道拿钱、吃饭,不肯卖力干活;简直不把东家放在眼里了……咱心里干憋气,可不敢说话--小子们一上来就把咱的村长罢了。你说说,这是什么世道?咱这些人还过得了吗?这还不算……〃刘继功说到这里,向身边坐着的汪金枝努努嘴,汪金枝会意地站起身来走到外屋门口,轻轻推开门,向外一看,一听--看狗子的影儿在婆婆西屋的窗纸上晃动着,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掩好屋门走进里屋,向刘继功悄声说道:
〃你说吧!什么动静也没有。〃
刘继功眨动着肿眼泡子,摸着小胡子--其实那地方已经刮得秃秃的,只剩下青光光的胡茬子。
〃你们妇救会开会传达了吗?听说那位大领袖毛泽东又下了旨意:敌后根据地要认真地、赶紧地发动群众实行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呢。金枝,这是闹着玩的呀!穷小子们本来就抗租不交,抗债不还;要是八路一真实行减租减息,外带上把差钱全加在地亩多的主儿身上,那咱们这号人家还过得了吗?还叫他妈的合理负担呢,合理什么呀?亘古以来,都是按地亩掏钱粮,有一亩算一亩。这会子,他妈的合理负担一来,穷小子们可交了好运啦!减了租,减了息,还不用他妈掏负担,这可真美死他们……〃刘继功越说越有气,一股怒气从丹田直贯头顶,口吐白沫,眼露凶光,好像汪金枝就是让他实行合理负担的仇人,一双大鼓眼泡子死死盯住她。
他生气,汪金枝可不生气。她微微笑着,把脖子一扭,说:
〃老头子,天塌了压众人,也不是你一个财主负担重了呀。为了打日本,'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嘛。这兵荒马乱年头,连命都不知道怎么着,你还心疼那几个钱儿干嘛?〃
〃罢!罢!你这个小娘儿们,怎么也说起八路话来啦?〃刘继功把肿眼泡子一聋拉,青光光的鼓嘴巴子一噘,〃你别当了将军就传令,觉得当了个妇救会主任,有什么了不起!尿泡尿自己照照,谁把你这个主任放在眼里?〃
汪金枝见刘继功要恼她,立刻改了嘴:
〃我说,老头子,你着的哪门子急呀?我是试试你,看你这老狐狸是不是把我当成自己人,是不是把心里的真话掏给我……〃说着,手往刘继功的肩膀上一拍,笑了笑。
刘继功也笑了一下,皱着横宽的、刷子似的眉毛,一本正经地说:
〃金枝,我不跟你说真话,还跟谁去说真话呀?这如今,你是我天字第一号的贴心人儿,你还觉不出来吗?告诉你,虽说咱们跟八路军、共产党那伙子人不对眼,可那里头也不能说没有一个好人……〃说到这里,刘继功凑近了汪金枝的脸,鼓鼓的眼珠子露出诡谲的笑意,〃就说他们里头那个老常吧……〃
〃哪个老常呀?〃汪金枝打断了刘继功的话,惊奇地歪过了头。
〃唉,你这个主任怎么当的?常里平嘛--咱这县里的八路县长呀。说话就在前不多日子,他冷丁地上咱家探望咱来啦,那个客气劲儿呀,真叫雪里送炭。他那个统一战线的主张咱听着还真有点儿意思。他说,我们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是要团结全体人民一道抗日,不分阶级,做到人人满意……〃说着,老头子向汪金枝挤眼一笑,〃金枝,说实话,八路军里,这个人嘛,还可点咱们的心。咱跟他一说王福来怎么支持贫雇农,
不准许咱抗日的事--咱那红烧大鲤鱼、清蒸肘子、黄焖鸡、
好酒、好肉还算没白给他吃了--他在席上满口答应,回去一定批评那个土坷垃书记王福来,还有那个什么宣传部长林道静,纠正秋水村破坏统一战线的错误。可是,都过了这多日子,还没个消息。村里张景山这小子倒越折腾越欢啦。我心想,常里平县长这官儿是不小,可是现在什么都归党管,那县委书记比他的官儿还大点哪。听说那姓林的女书记和姓曹的男书记够厉害哩,说不定咱这一状算白告了,说不定吃不成羊肉还得惹一身臊……为这个,我心烦才来找你。唉,这会子,我又后悔叫世魁去参加他们那个大部队了。眼下司令多如牛毛,要是咱家自己挑起个司令来,不比在人家手心里当个芝麻粒大的官儿强啊!我那百十号保卫团、五六十支大枪也全搭在里头啦。〃
汪金枝听到这儿,扭转身去,笑着说:
〃得啦,你这老家伙还跟我打马虎眼哪,你一肚子的招儿,当我看不出来呀?唉,你刚才说起拉部队、当司令,我倒想起一件事儿来--昨儿个上午,我听说张景山领着县大队的头儿、叫什么王永泰的,去找离咱村不远的那个马营长去啦,想动员他正式参加八路军改编……〃没等汪金枝说完,刘继功像叫蝎子蜇了似的,一下子从炕上蹿了起来,瞪大着牛眼,惊悸地喘着粗气,说:
〃啊!你是说,八路来拉那个马宝驹啦?他妈的,这小子我给他好酒好肉吃着、喝着,跟他说过几回了,他哼哼吱吱的,不说长,不道短,摸不清这小子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国军、党部一直跟八路拼着拉拢高大成部队。马宝驹是高大成的心腹,高大成叫八路打死后,姓马的坐了头把交椅,对八路也不服了。把他拉过来,正是好机会。那边催我几回啦,可这个马宝驹,你别看他是撸锄把子的老粗出身,可粗中有细,咱要拉他过来,可真得费点儿心计哪……〃
汪金枝看煤火炉上的水壶开了,起身给刘继功沏了一瓷壶浓浓的看茶,倒了一杯递给他:
〃老头子,别着急上火啦,喝碗北平的香茶,消消闷气。有你这鼎鼎大名的花门楼刘三爷,对付几个虾兵蟹将,那还不是母鸡下蛋一样容易呀!〃
刘继功听了汪金枝这几句话,气恼果然消了些。接过茶来品着味,咂着厚嘴唇,说:
〃味真不错。你这小娘儿们门路倒挺广啊。自打闹日本打起仗来,北平茶庄的上好香片捎不过来了,我喝的小铺里的剩茶叶,就像马尿汤子……嗯,金枝,我倒想起个主意来了:那马宝驹东奔西跑,到如今三十出头了,身边上还没个媳妇。常言说,'光棍打三年,见了母猪赛貂婵。'你,你去找找他怎么样……〃说着,见汪金枝脸一红,斜眼瞪着他,刘继功知道说错了话。丑娘儿们也爱人家说她俊,何况汪金枝还是个俊俏的娘儿们呢。于是,赶忙赔笑道,〃金枝,别见怪!你这标致人儿迷住过多少男子汉哪,谅那马宝驹也逃不过你这美人关。你跟他去近乎近乎,劝劝他,拉上人马跟国军挂上钩,国府给他一个委任状,高大成的大旅长归他当,也是一样地抗日嘛。那又光彩,又有的是钱花……〃
刘继功滔滔说着,汪金枝脸上带笑,心里却一阵心酸,赶快扭过脸去。多少次,她都想去看看马宝驹,仿佛有神明启示,她猜想到马宝驹就是她梦魂牵绕多年的那个人--那个小做活的小桂子。可是她不敢去找他,她知道自己落得名声不好,去找他,他会认自己么?会理自己么?有一个夜晚,实在控制不住了,她偷偷下了炕,把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抹上官粉,换上件花绸夹袄,悄悄在初夏的漫洼里踏着月光走了十七八里,找到马宝驹的驻地。她向有岗哨的大梢门悄悄走去。门口岗哨没注意她,她轻轻地又快快地走进一溜北屋的门口外,她原想喊一声再进屋,可是,那阵儿,她的心跳出了腔子外,头晕晕乎乎,好像在迷茫的梦中,身不由己一阵风似的刮进了马宝驹的住室。
是他!一点儿也没有错,就是她当年的情人马桂秋--小桂子。他一个人正在屋地上走来走去地想什么事呢。她像一只轻捷的猫儿,一下子扑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臂,惊喜地呼唤道:
〃小桂子!我的亲人,你可回来啦!我等了你……〃
没等汪金枝的话说完,一记重重的拳头,猛地把汪金枝击倒在地,一声怒吼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