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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揭明这种悲剧的特点是:随时都可以降临,每个人都会遭遇,而且身受其害,却又无法说出,所以是天下最残酷的悲剧。《红楼梦》就是这样,既没有蛇蝎一类人物左右全局,又不是由于出现了非常的变故,不过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结果却产生了大悲剧。这在美学上,更具有典范意义。叔本华说这种类型的悲剧在编写上困难最大,即使优秀的剧作家,也难免采取回避的态度。
可惜他没有读到《红楼梦》,否则一定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或许《浮士德》的例子就不值一举了。王国维指出《红楼梦》是“彻头彻尾之悲剧”,是“悲剧中之悲剧”,可谓知音之谈——既是叔本华的知音,又是《红楼梦》的知音,其在美学上和小说批评方面的开创意义,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部分:索隐派红学的产生与复活俞平伯所代表的考证派红学(1)
与小说批评派红学的合流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作为小说批评派红学的发端,在时间上先于考证派红学,比蔡元培、王梦阮等人的索隐还要早十几年,已如前述。但《红楼梦评论》问世之后,小说批评派红学并没有立即兴旺起来,反而是索隐和考证相继喧嚣于世,湮没了小说批评的应有位置。直到1923的亚东图书馆出版俞平伯的《红楼梦辨》,红学的小说批评旋又引起了读者的注意。
我在本书第三章中已经指出,俞平伯的研究《红楼梦》与胡适不同,胡适是历史考证,他是文学考证,而且是与文学鉴赏结合起来的文学考证,一开始就包含有与小说批评派红学合流的趋向。顾颉刚在为《红楼梦辨》所作的序言里,曾谈到俞平伯当时想办一个研究《红楼梦》的月刊,组稿内容包括: (一)把历史的方法做考证的;(二)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的分别见俞平伯:《红楼梦辨》第4页、第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俞平伯自己在《红楼梦辨》的引论里,追述1920年和傅孟真一起乘船去欧洲,以《红楼梦》作为他们的海天中的伴侣,“孟真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他,时有妙论,我遂能深一层了解这书的意义、价值”分别见俞平伯:《红楼梦辨》第4页、第9页。。可见俞先生运用小说批评的方法研究《红楼梦》,有相当的自觉性。
《红楼梦辨》有考证,有批评,但都不离开“本文”,即顾颉刚在序言中说的“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红楼梦辨》第3页。。而考证和批评的重点,是后四十回续书。我们且看《红楼梦辨》的作者为批评后四十回所立的标准:
我在未说正文之前,先提出我的标准是什么?高作四十回书既是一种小说,就得受两种约束:(1)所叙述的,有情理吗?(2)所叙述的,能深切的感动我们吗?如两个答案都是否定的,这当然,批评的断语也在否定这一方面了。《红楼梦辨》第39页。
两条标准都是小说批评所必须依据的标准,而不一定是考证的原则。因为考证需要“断感情”,自然不必考虑能否感动我们。特别《红楼梦辨》中的《红楼梦的风格》一文,更是完全“从文学的眼光来读《红楼梦》”⑤⑥《红楼梦辨》第92页。。平心而论,这篇文章对《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尚有估计不足的缺陷,一则曰置于世界文学中“位置是不很高的”⑤;二则曰《红楼梦》的性质“与中国式的闲书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⑥。这评价未免太低了。但俞平伯以一个作家的敏锐的鉴赏力,《红楼梦》的真正妙处,他能够会心独赏。他说:“以我的偏好,觉得《红楼梦》作者第一本领,是善写人情。”②③参见《红楼梦辨》第94页、98页。又说,“《红楼梦》所表现的人格,其弱点较为显露。作者对于十二钗,一半是他的恋人,但他却爱而知其恶的。所以如秦氏的淫乱,凤姐的权诈,探春的凉薄,迎春的柔懦,妙玉的矫情,皆不讳言之。即钗黛是他的真意中人了,但钗则写其城府深严,黛则写其口尖量小,其实都不能算全才。全才原是理想中有的,作者是面镜子如何会照得出全才呢?这正是作者极老实处,却也是极聪明处。”②这都是对《红楼梦》极有体味的话,说中了作品的妙谛。
王国维肯定《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俞平伯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红楼梦》是一部极严重的悲剧,书虽没有做完,但这是无可疑的。不但宁、荣两府之由盛而衰,十二钗之由荣而悴,能使读者为之怆然雪涕而已。若细玩宝玉的身世际遇,《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问题小说,试想以如此之天才,后来竟弄到潦倒半生,一无成就,责任应该谁去负呢?天才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偶然有了亦被环境压迫毁灭,到穷愁落魄,结果还或者出了家。这类的酷虐,有心的人们怎能忍受不叹气呢?”③同时也与民族的文化心理相联系,指出:“我们的民众向来以团圆为美的,悲剧因此不能发达,无论哪种戏剧小说,莫不以大团圆为全篇精彩之处,否则就将讨读者的厌,束之高阁了。”见《红楼梦辨》第96页、100页、101至第102页。不知俞先生是否受了王国维的启发,他们对《红楼梦》所做的小说批评,达成了一致的结论。
至于他提出的《红楼梦》是一部“怨而不怒的书”②见《红楼梦辨》第96页、100页、101至第102页。,1954年曾遭到批评,现在看来,这批评是欠公正的。须知,俞平伯先生谈的是《红楼梦》的风格,即艺术表现上的特点,我们不好另外用一个政治概念来衡度。他说:“缠绵悱恻的文风恰与之相反,初看时觉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绝伦超群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感情,深隐地含蓄着,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②我们读《红楼梦》——不是一般地翻看,而是多看上几遍——不是也有同样的体会吗?《红楼梦辨》最后一篇文章,是十则读《红楼梦》札记,作者在第九则札记中进一步谈到《红楼梦》的艺术风格,写道:
此书的好处,以我看来,在细而不纤,巧而不碎,腻而不粘/流而不滑,平淡而不觉其乏味,荡佚而不觉其过火;说得简单一点,“恰到好处”,说得figurative一点,是“秾不短纤不长”。此《红楼梦》所以能流传久远,雅俗共赏,且使读者反复玩阅百读不厌;真所谓文艺界的尤物,不托飞驰之势,而自致于千里之外的。古人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实至则名归,决不容其间有所假借。我们看了《红楼梦》,便知这话的不虚了。《红楼梦辨》第210页、第3页。
第三部分:索隐派红学的产生与复活俞平伯所代表的考证派红学(2)
我们读着俞平伯先生的娓娓论述,只觉得他艺术鉴赏的眼光敏锐,体味深细,笔致隽永,恰如分际。如果说王国维的小说批评,主要是侧重从美学的角度说明《红楼梦》的悲剧意义,俞平伯的批评则是鉴赏式的,有理论阐述,却不离开本文,重视从整体艺术风格上把握作品,在艺术领悟方面,比王国维又进了一步。
《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续书应如何评价?这直接涉及文学考证。《红楼梦辨》中的不少篇文章,都是细心考证这一问题的,如《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高鹗续书的依据》、《后四十回的批评》、《高本戚本大体的比较》等,基本上都是考证文字。但如前所说,俞先生所做的是文学考证,是与小说批评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他在比较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文字异同的同时,更从艺术创作的特征出发,得出“凡书都不能续”《红楼梦辨》第210页、第3页。的结论。他说:
凡好的文章,都有个性流露,越是好的,所表现的个性越是活泼泼地。因为如此,所以文章本难续,好的文章更难续。为什么难续呢?作者有他的个性,续书人也有他的个性,万万不能融洽的。不能融洽的思想、情感和文学的手段,却要勉强去合作一部出,当然是个“四不像”。故就作者论,不但反对任何人来续他的著作,即是他自己,如环境心境改变了,也不能勉强写完未了的文章。这是从事文艺的应具的诚实。
至就续者论,他最好的方法,是抛弃这个妄想;若是不能如此,便将陷于不可解决的困难。文章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