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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头紧皱,说他不接受病人的服务。她将他扳倒,让他仰面躺好,才发现不知从哪里开始,仿佛面对一片广袤的土地。他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按了几下,以做示范。她学会了,仍然不知如何下手。这时候,她变成道德一样的女人,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她从没摸过他的脸,从未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耕耘、播种和收获。她看着这张双眼紧闭,眉头紧皱的脸。
他半睁眼,见她双手悬在空中,说道:“你是不是想掐死我?”她的手便落下去,轻轻地掐住他的脖子,然后很自然地移到他的头部,按照他示范的那样揉按。她摸到他的发质,他的额头,触到他头骨的坚硬与肌肤的温度。恍惚觉得他属于她。这片刻她忘了孩子,忘了怨恨,忘了所有的灾难,她的全部爱意与怜惜都倾注于眼前这张脸上。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手指不堪重负,手掌落上肌肤,不能动弹。他的手伸上来,压住她的手,她的手便完全贴在他的脸上。仿佛夜鸟钻进了树心,躲在浓密的枝叶底下。一切都静止不动。所有流浪的,都有了归宿。夜变得毫无负担。
“痛得厉害吗?”她问。她必须说话。一只夜鸟的熟睡是危险的。她必须说话。一只夜鸟不可能带着流血的伤口向温情妥协。
他打开眼睛。仿如黑夜的两道强光射向她的脸庞。她赶紧偏过头去。强光擦过她尖巧的下颏。
他坐起来,似乎有点晕头转向,又倒了下去,感到视线模糊。
水荆秋没有任何消息。他在她的感觉中成了一个谜。她看不见他痛苦的样子,甚至记不清他的五官,他在她的想象中总是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也许他正在为一个远方的女人,一个女人即将隆起的且十子焦头烂额。他所怀的秘密就像胎儿,随着日子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重。
旨邑发现,精神折磨不能毁坏他的现状,不能影响他幸福的家庭生活,甚至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他生活当中一个小插曲,小惊吓,小刺激。她仍然想有所作为。夜晚,她设想了各种报复的细节安排,包括水荆秋的结局,自己的后果。仇恨覆盖了其他所有的情感。白天,她又推翻了夜里的设想,陷入矛盾之中。她每日面壁发呆,机械吃药,不上街,不会友,不去德玉阁,谢不周来看她就像探监,提许多好吃的,说许多积极的话,问她的饮食与身体。他在的时候,她似乎比较快乐,淡看了近在眼前的往事(她不想惹他头痛),步人生活正轨。
谢不周努力使她快乐,到处为她淘古旧书籍、古玩,以及适合她佩戴的叮哨饰品。有一次,他在古玩市场淘到一只玉猪(与旨邑送他的那不同):乳白色,卷体猪形,只用圆雕手法刻出猪头、身形、大耳和大嘴,浮雕手法刻出眼和鼻的形状,身上有阴线花纹,背影有一道凹槽,由头顶通至尾部。谢不周戏说虽然丑得模糊,但似乎还配得上旨邑那只青色玉猪。旨邑拿过玉猪,猪的卷体与笨胖憨态只让她想到胎儿,胎儿在母体中,正是这种卷体姿势。她暗自疼痛不言。谢不周见状,故意说玉猪非和田玉,也不是商代晚期的东西,雕刻手法仿得差劲,意思不大。他拿过玉猪,不愿让旨邑联想起胎儿。旨邑说别把人想得太脆弱,玉猪于她,未尝不是一种慰藉(仿佛说谢不周便是那只玉猪)。
梅卡玛的电话已经背得烂熟。对于是否联络梅卡玛,旨邑反复斟酌。她不怕梅卡玛剽悍凶猛,只怕她柔弱善良、知书达礼。
旨邑认为,她其实是可以与梅卡玛做朋友的,她们完全可以敞开心扉,促膝畅谈,相互交流女人经,谈谈各自对水荆秋的感受,以及和他在一起的细节,这有助于那做妻子的更深地了解丈夫,那当情人的更真地了解情人。女人是女人的同类,同是感情受害者,女人有没有必要相互仇视,忽略共同的敌人——那个欺瞒有术的男人——女人从不把男人看作敌人,即便是,也是亲爱的敌人。女人的敌人是女人。旨邑又非常清醒地认识这一点。
旨邑不恨梅卡玛了,内心生出与梅卡玛姐妹情深的美好愿望来。设想她们彼此情投意合,会有愉快的聊天,迫不及待的见面,她甚至想到与梅卡玛一起分享秘密,独将水荆秋蒙在鼓里。这时候,她对梅卡玛几乎充满向往与热爱,仿佛梅卡玛是她多年的挚友,她期待一诉衷肠。似乎能否与水荆秋善始善终(不以仇恨为结果),完全取决于梅卡玛。
这个秋天的午后,旨邑睡觉醒来,平静地拨通了梅卡玛的电话。
“你好,是哪位?”梅卡玛的声音虚弱且苍老、空灵,仿佛住在山洞里。
“我……我是水荆秋的……女人。”旨邑没有想好自己的身份,一时不知如何表达。短暂尴尬后,她几乎是胆怯选择了“女人”这个词。
“什么?……”梅卡玛说,接着喊道:“儿子呀,先别弄了,等爸爸回来教你装,啊?”
“我是水荆秋的爱人!”旨邑怒了,语气硬了。
“爱人?噢,哪个爱人?”梅卡玛心平气和。
“我……在长沙。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旨邑以为梅卡玛听到“爱人”之类的词会尖叫起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旨邑……”
“纸衣?……儿子啊,别捣腾了,妈妈听不清了。来,用妈妈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叫他买把葱回来,晚上给你烙葱油饼吃。什么,要吃妈妈做的?妈妈做的可没爸爸做的好吃……哎,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梅卡玛对儿子喊完,仿佛健忘的老人,拉着旨邑的手家长里短。
“我怀了他的孩子,两个孩子。我要生下来。他们都会姓水。”旨邑满腹受辱怨怒,几乎要随手掐断电话。
“噢,你要给谁生孩子?”梅卡玛顾左右而言其他,“……爸爸已经在菜市场了呀……再叫爸爸买包胡椒粉,要不羊肉汤就太膻了……没错,爸爸是说今晚带你看《汽车总动员》……好好好,妈妈也去。宝贝。”梅卡玛平静地跟儿子唠叨着,似乎忽然想起来似的,“你说要生孩子?”
“我是水荆秋的情人!”旨邑几乎要喊了起来。
“又是一个傻姑娘,我说你什么好呢?”梅卡玛说,“干什么偷人的勾当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怀孕,一怀孕,人就毁了。”
“水荆秋是一个无耻的人……”旨邑说。
“男人嘛,难免拈花惹草的……”梅卡玛娓娓道来,“家外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你也不是第一个了……你们这些女孩子啊,也太不知道珍惜自己了……”
旨邑忍无可忍,啪的撂了电话,呼哧喘气,眼泪哗哗直淌。她这才发现,当她赤手空拳友好会谈时,梅卡玛绵里藏针,荷枪实弹,弹无虚发。旨邑控制身体的颤栗,一会儿又责怪自己,睡了别人的丈夫,同情起他无辜的梅卡玛来。然而她又转而恨自己,她根本不是梅卡玛的对手,尤其在这种对垒中,她完全没有经验应对。
旨邑沉浸在与梅卡玛的斗争气氛里,没想到消失已久的水荆秋忽然来电。看到来电显示,眼泪迅速盈眶。如果孩子还在,她会扑向救命稻草般接这个电话。孩子罹难。恶人的孩子,下了地狱。他们痛苦的哭喊,就是恶人们在人间寻欢作乐的声响。她不敢接。她知道这个电话必定与梅卡玛有关。他躲了这么久,他躲得住,一定是狗吃了他的心。他肯定要伤她。他还能怎么伤哟,这辈子不会有更大的伤害。第二遍铃响,她咽下眼泪,接了,水荆秋当头棒喝:
“你太愚蠢了!你怎么能给她打电话,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全没希望了!”
旨邑明白,水荆秋恼羞成怒,无非是因为家庭风波,手忙脚乱。但听他谈到“希望”,里头似有文章,心里着急,沉住气说道:“你躲得无影无踪,什么时候给了我希望?我找不到你,我只有找她。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你能躲一辈子吗?有什么希望,你在为我努力吗?你不当恶人了吗?”
“你做得过分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天我经历的事情,我不想说,说也无用。你不知道我的情况,现在我已经毫无办法。”水荆秋说。
“你说说看,你经历了什么?呕吐?恶心?整夜痛哭?你怀着一双被父亲遗弃的孩子?面临终身不育的灾难?饱受屈辱与折磨?”
“你尽可以把我想得差劲。我也不想表白。你生你的孩子,我也不阻止你。就这样。”
“你是等我死吧。我死了,你继续去打捞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