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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没适应这里,一定程度上非吃不可。”
“或许。”她说,“所以才由我做东西给你吃。”
我看她的脸:“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适应这个场所呢?”
“多长时间?”她重复一遍,随即缓缓摇头,“那不晓得。不是时间问题,与时间的量无关。那个时候一到你就适应了。”
今天我们隔桌交谈。她双手置于桌上,手背朝上整齐地并拢。没有谜的切切实实的十根手指作为现实物存在于此。我迎面对着她,注视着她眼睫毛微妙的眨动,数点她眨眼的次数,留意她额发轻微的摇颤。我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那个时候?”
她说:“你不会割舍或抛弃什么。我们不是抛弃那个,只是吞进自己内部。”
“我把它吞进自己内部?”
“是的。”
“那么,”我问,“我把它吞进去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发生呢?”
少女稍稍歪头思考。歪得甚是自然,笔直的额发随之微微倾斜。
“大约你将彻底成其为你。”她说。
“就是说,我现在还不彻底是我喽?”
“你现在也完完全全是你,”说着,她略一沉吟,“但我所说的和这个多少有所不同。用语言倒是很难解释清楚。”
“不实际成为就不会真正明白?”
她点头。
看她看得累了,我闭起眼睛,又马上睁开,为了确认她是否仍在那里。
“大家在这里过集体生活?”
她又思索片刻。“是啊,大家在这个场所一起生活,确实共同使用几样东西,例如淋浴室、发电站、交易所。这方面大概有几条所谓规定什么的,但那没有多复杂,不一一动脑筋想也会明白,不一一诉诸语言也能传达。所以我几乎没有什么要教你的——什么这个这样做啦那个一定那样啦,最关键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把自己融入这里,只要这样做,就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
“把自己融入?”
“就是说你在森林里的时候你就浑然成为森林的一部分;你在雨中时就彻底成为雨的一部分;你置身于清晨之中就完全是清晨的一部分;你在我面前你就成了我的一部分。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你在我面前时你就浑然一体地成为我的一部分?”
“不错。”
“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所谓你既完完全全是你又彻头彻尾成为我的一部分……”
她笔直地看着我,摸了一下发卡:“我既是我又彻头彻尾成为你的一部分是极为顺理成章的事,一旦习惯了简单得很,就像在天上飞。”
“你在天上飞?”
“比如么。”她微微一笑。其中没有深意,没有暗示,纯属微笑本身。“在天上飞是怎么回事,不实际飞一飞是不会真正明白的,对吧?一回事。”
“反正是自然而然的、想都不用想的事喽?”
她点头:“是的,那是非常自然、温和、安谧、想都无须想的事。浑融无间。”
“嗳,我莫不是问太多了?”
“哪儿的话,一点儿不多。”她说,“若能解释得贴切些就好了。”
“你可有记忆?”
她再次摇头,再次把手放在桌面上,这回手心朝上。她略看一眼手心,但眼睛里没现出明显的表情。
“我没有记忆。在时间不重要的地方,记忆也是不重要的。当然关于昨晚的记忆是有的。我来这里为你做炖菜,你吃得一点儿不剩,对吧?再前一天的事也多少记得。但再往前的事就依稀了。时间已融入我体内,没办法区分这个东西与另一个东西。”
“记忆在这里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
她莞尔一笑:“是的,记忆在这里谈不上有多重要。记忆由图书馆负责,跟我们无关。”
少女回去后,我去窗前抬手对着早晨的阳光。手影落在窗台上,五根手指历历可见。蜜蜂不再飞来飞去,而是落在窗玻璃上静静歇息。看上去蜜蜂和我同样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日过中天时分,她来到我的住处。但不是作为少女佐伯来的。她轻轻敲门,把入口处的门打开。一瞬间我没办法把少女和她区别开来,就好像事物由于光照的些微变化或风力风速的少许改变而一下子变成另一样子,感觉上她一忽儿成为少女,又一忽儿变回佐伯。但实际并非那,。站在我面前的终究是佐伯,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好!”佐伯的语声十分自然,一如在图书馆走廊擦身而过之时。她上身穿藏青色长袖衫,下面同是藏青色的及膝半身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耳朵上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环。看惯了的装束。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踩在檐廊上,发出短促而干脆的声音,那声音含有少许与场合不符的回声。
佐伯站在门口,保持一定距离看着我,仿佛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我。但那当然是真的我,如同她是真的佐伯。
“不进来喝茶?”我说。
“谢谢!”说着,佐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迈进房间。
我去厨房打开电热水瓶开关烧水,同时调整呼吸。佐伯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刚才少女坐过的那把椅子。
“这么坐起来,简直和在图书馆里一样。”
“是啊,”我赞同,“只是没有咖啡,没有大岛。”
“只是一本书也没有,而且。”
我做了两个香味茶,倒进杯子拿去餐桌。我们隔桌对坐。鸟叫声从打开的窗口传来。蜜蜂仍在玻璃窗上安睡。
先开口的是佐伯:“今天到这里来,说实话很不容易,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你和你聊聊。”
我点头:“谢谢你来见我。”
她唇角浮现出一如往日的微笑。“那本来是我必须对你说的。”她说。那微笑同少女的微笑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佐伯的微笑多少带有深度,这微乎其微的差异让我心旌摇颤。
佐伯用手心捧似的拿着杯子。我注视着她耳朵上小巧玲珑的白珍珠耳环。她考虑了一小会儿,比平时花的时间要多。
“我把记忆全部烧掉了。”她缓缓地斟酌词句,“一切化为青烟消失在天空。所以我对种种事情的记忆保持不了多久——各种各样的事,所有的事,也包括你。因此想尽快见到你,趁我的心还记得许多事的时候。”
我歪起脖子看窗玻璃上的蜜蜂,黑色的蜂影变成一个点孤零零地落在窗台上。
“首先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佐伯声音沉静地说,“趁还来得及离开这里。穿过森林离开,返回原来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关上。你要保证这么做。”
我摇头道:“嗳,佐伯女士,你还不清楚,哪里都没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来至今,我从不记得真正被谁爱过被谁需求过,也不晓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么人。你所说的‘原来的生活’,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还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使没有一个人希望我留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里。”
“但你不在那里,是吧?”
佐伯俯视着两手拢住的茶杯:“是啊,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你对返回那里的我到底希求什么呢?”
“我希求于你的事只有一项,”说着,佐伯扬起脸笔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深深的沉默。一个疑问在我胸间膨胀,膨胀得堵塞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终于将其咽了回去。
“记忆就那么重要么?”我问起别的来。
“要看情况。”她轻轻闭起眼睛,“在某些情况下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烧掉了。”
“因为对我已没有用处了。”佐伯手背朝上把双手置于桌面,一如少女的动作,“嗳,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画带走。”
“图书馆我房间里挂的那幅海边的画?”
佐伯点头:“是的。《海边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画带走,哪里都没关系,你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那幅画不归谁所有吗?”
她摇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去东京上学时送给我的。自那以来那幅画我从未离身,走到哪里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是在甲村图书馆工作后才临时送回那个房间,送回原来的场所。我给大岛写了封信放在图书馆我的写字台抽屉里,信上交待我把这幅画转让给你。那幅画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她点头:“因为你在那里。而且我坐在旁边看你。很久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