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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最合适的方案罢了,这同世界上所有有良心的官僚干的岂不是完全相同?为什么惟独自己受这样的责难?
我在清晨安静的树林一边听鸟们的叫声,一边看这本“事务处理专家”故事。书的底页有大岛用铅笔写的批语。我知道那是大岛的笔迹。很有特点的字。
“一切都是想象力的问题。我们的责任从想象力中开始。叶芝写道: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ies①。诚哉斯言。反言之,没有想象力,责任也就无从产生,或许。一如艾希曼的事例。”
我想象大岛坐在这把椅子上,手拿削尖的铅笔看完书写下批语的情景。责任始自梦中。这句话拨响了我的心弦。
我合上书,放在膝头。我思考自己的责任。不能不思考。白T恤沾有鲜血。我用这双手把血洗掉。血把洗手盆染得鲜红鲜红。对于所流之血,我恐怕要负起责任。我想象自己被送上法庭的情景。人们谴责我,追究责任。大家瞪视我的脸,还用指尖戳。我强调说自己无法对记忆中没有的事负责,我甚至不晓得那里真正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说:“无论谁是梦的本来主人,你都和他共有那个梦,所以你必须对梦中发生的事负责。归根结底,那个梦是通过你灵魂的暗渠潜入的!”
一如被迫卷入希特勒的巨大、扭曲的梦中的阿道夫·艾希曼中校。
我放下书从椅子上立起,站在檐廊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书看了好久,需要活动身体。
①意为“责任始自梦中”。
我拿两个大塑料罐去河边拎水,拎到小屋倒进水桶。如此反复五次,水桶基本满了。又从屋后小仓库中抱来一捆木柴,堆在火炉旁边。在檐廊一角拉一条褪色的尼龙晾衣绳。我从背囊里取出半干的衣服摊开,碾平皱纹搭在绳上,又把背囊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摆在床上接触新的阳光,然后对着桌子写几天来的日记。我使用细字签字笔,用小字一一记下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必须趁记忆还清晰的时候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因为谁也不晓得记忆能以正确的形态在那里逗留多久。
我梳理记忆。失去知觉,醒过来时躺在神社后面树林中;四周一片漆黑,T恤沾了很多血;打完电话去樱花的公寓,留下过夜;在那里对她说的话;她在那里为我做的事。
她好笑似的笑道:“我可是蒙在鼓里啊!你要想随你偷偷想象好了,用不着一一申请我的许可。反正我不知道,想象什么由你。”
不,不是那样的。我想象什么,在这世界上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
偏午,我试着走进森林。大岛说了,走进森林深处是非常危险的。他告诫我“要时时把小屋留在视野内”。问题是往下我要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几天时间,对于这座如巨幅墙壁把我包围起来的森林,较之一无所知还是略有所知为好,这样才能安心。我完全空着两手,离开洒满阳光的空地,踏入幽暗的林海之中。
里边有一条简单的路。虽然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来的,但不少地方平整过,铺有踏脚石样的扁平石块,有可能崩塌的地方用粗大的木料巧妙拢起,以便长草也可认出路来。估计大岛的哥哥每次来这里时都花一点儿时间修整来着。我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上坡。下坡。转过巨大的岩石,继续往上。大体是上坡路,但坡度不大。路两边树木高高耸立。色调灰暗的树干,纵横交错的粗枝,遮天蔽日的叶片。脚下茂密地长着羊齿等杂草,像在拼命吸收微弱的光线。阳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盖了岩体。
小路越走越窄,逐渐把统治权让给杂草,就好像雄赳赳地大声开头的话语渐渐细弱、进而含糊不清。平整过的痕迹不见了,很难看出是真正的路还是仅仅看上去像路。未几,路被羊齿草那绿色的汪洋彻底淹没。也可能再往前又有路出现,但具体确认恐怕还是留待下次为好。再向前走,要有必要的准备和行装才行。
我止步回头看去。触目皆是陌生的景物,没有一个能给我鼓励。树干重重叠叠不怀好意地截住视线。四周暗幽幽的,空气沉淀成深绿色,鸟鸣声也不再传来。浑身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如空隙吹来一阵冷风时的感觉。别担心——我自言自语,路就在那里。那里好端端地躺着我的来时路,只要不看丢它,就能返回原来的光照。我看好脚下的小路,一步步循规蹈矩,花了比来时更长的时间折回小屋前面的空地。空地上洒满初夏明媚的阳光,鸟们一边脆生生地叫着一边四下觅食。一切较我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应该没有变化。檐廊里有我刚才坐的椅子,椅前扣着刚才看的书。
然而我还是实际感觉出了森林中充满危险。我告诉自己必须忘掉它。如叫乌鸦的少年所说,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不知道植物可以变得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以前我所见到所接触的植物,无不是被精心饲养巧手打扮的城里植物,可是这里生息的截然有别。它们具有野性十足的体力,具有向人们喷吐的气息,具有直取猎物那尖锐的视线。那里有令人想起太古的阴暗魔术的存在物。森林中乃是树木统治的天下,犹如深海底由深海的生物所独霸。倘有必要,森林有可能把我一脚踢开或一口吞进。我对那些树木恐怕必须怀有相应的敬意或敬畏之心。
我返回小屋,从背囊里取出登山用的指南针,打开盖,确认针指在北方。我把小指南针揣进衣袋。关键时候说不定有用。随后坐在檐廊里眼望森林,用随身听听音乐。听奶油乐队,听埃林顿公爵。这些旧日音乐我是从图书馆的CD架上录下来的。音乐让我亢奋的心情多少平静下来。但我不能听很长时间。这里没有电,无法给电池充电,备用电池用完就没戏了。
晚饭前我做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蹲坐、倒立、几种伸臂动作——为了在没有器材和设备的狭小场地上维持体能,我设计了若干训练项目。虽然简单、单调,但运动量足够,认真做起来是有效果的。这是我从体育馆教练那里学来的。“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运动,”他说,“做得最热心的是关进单人牢房的囚犯。”我集中精神连做几套,一直做到汗水湿透T恤。
吃罢简单的晚饭,我走上檐廊,头顶无数星辰在闪烁,较之镶嵌在天幕,更接近于随手挥洒在空中。天象仪上面也没有这么多星星。有几颗星大得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伸手可触,委实漂亮得叫人屏息敛气。
不光是漂亮。是的,星们还同森林的树木一样在生息、在呼吸,我想。它们看着我,晓得我以前干过什么和以后将干什么,事无巨细都休想逃过它们的眼睛。我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再次陷入强烈的恐怖之中,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在如此数不胜数的星斗的俯视下活到现在,却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不,岂止星星,此外世上不是有许许多多我未觉察或不知道的事物吗?如此一想,我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无奈。纵然远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出这无奈。
我走进小屋,往炉里添柴,小心翼翼地垒高,拿出抽屉里的旧报纸揉成团,用火柴点燃,注视着火苗舔上木柴。上小学时在夏令营活动中学会了如何生火。夏令营固然一塌糊涂,但至少是有某种用处的。我把烟道挡板整个拉开,放进外面的空气。起始不大顺利,后来总算有一根木柴噙住了火苗,火苗由一根柴爬上另一根柴。我盖上炉盖,搬椅子坐到炉前,灯拿到近处,借灯光接着看书。火苗聚在一起变大之后,我把装了水的壶放在炉上烧开。壶盖不时发出惬意的声响。
当然,艾希曼的计划并不是全部顺利实现的,有时会由于现场原因而不能按计算进行。那种情况下艾希曼便多少像个普通人,就是说他会气恼。他憎恶扰乱他桌上产生的美妙数值的粗暴无礼的不确定因素:列车误点、官僚手续造成的低效率、司令官更换而交接不畅、东部战线崩溃后集中营警备力量被调往前线、下大雪、停电、缺煤气、铁路被炸。艾希曼甚至憎恨正在进行的战争——在他眼里那也是妨碍他计划的“不确定因素”。
他在法庭上不动声色地淡淡地述说这一切。记忆力出类拔萃。他的人生几乎全部由务实性细部构成。
时针指在10点,我不再看书,刷牙洗脸。拉合烟道挡板,以便睡觉时火自然熄灭。木柴烧出的火炭儿将房间映成橙红色。房间暖融融的,这种舒适感缓解了紧张和恐惧。我只穿T恤和短运动裤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