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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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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序言
    这部作品于二零零一年春动笔,二零零二年秋在日本刊行。
    《海边的卡夫卡》这部长篇小说的基本构思浮现出来的时候,我脑袋里的念头最先是写一个以十五岁少年为主人公的故事。至于故事如何发展则完全心中无数(我总是在不预想故事发展的情况下动笔写小说),总之就是要把一个少年设定为主人公。这是之于我这部小说的最根本性的主题。我笔下的主人公迄今大多数是二十几岁至三十几岁的男性,他们住在东京等大城市,从事专业性工作或者失业,从社会角度看来,决不是评价高的人,或者莫如说是在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的地方生活的人们。可是他们自成一统,有不同于他人的个人价值观。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保有一贯性,也能根据情况让自己成为强者。以前我所描写的大体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价值观,以及他们在人生旅途中个人经历过的人与事、他们视野中的这个世界的形态。
    但在这部作品中我想写一个少年的故事。所以想写少年,是因为他们还是“可变”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他们的身体正以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他们的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我想把如此摇摆、蜕变的灵魂细致入微地描绘在fiction(小说)这一容器之中,籍此展现一个人的精神究竟将在怎样的故事性中聚敛成形、由怎样的波涛将其冲往怎样的地带。这是我想写的一点。
    当然您一读即可知晓,主人公田村卡夫卡君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五岁少年。他幼年时被母亲抛弃,又被父亲诅咒,他决心“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他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中,默默锻炼身体,辍学离家,一个人奔赴陌生的远方。无论怎么看——在日本也好或许在中国也好——都很难说是平均线上的十五岁少年形象。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田村卡夫卡君的许多部分是我、又同时是你。年龄在十五岁,意味着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碰撞,意味着世界在现实性与虚拟性之间游移,意味着身体在跳跃与沉实之间徘徊。我们既接受热切的祝福,又接受凶狠的诅咒。田村卡夫卡君不过是以极端的形式将我们十五岁时实际体验和经历过的事情作为故事承揽下来。
    田村卡夫卡君以孤立无援的状态离开家门,投入到波涛汹涌的成年人世界之中。那里有企图伤害他的力量。那种力量有的时候就在现实之中,有的时候则来自现实之外。而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愿意拯救或结果上拯救了他的灵魂。他被冲往世界的尽头,又以自身力量返回。返回之际他已不再是他,他已进入下一阶段。
    于是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tough),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海边的卡夫卡》力图通过十五岁少年的眼睛来描绘这样一个世界。恕我重复,田村卡夫卡君是我自身也是您自身。阅读这个故事的时间里,倘若您也能以这样的眼睛观看世界,作为作者将感到无比欣喜。
    二零零三年初春

叫乌鸦的少年
    “那么,钱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叫乌鸦的少年说道。语调仍像平日那样多少有些迟缓,仿佛刚刚从酣睡中醒来,嘴唇肌肉笨笨的,还无法活动自如。但那终究属于表象,实际上他已彻头彻尾醒来,一如往常。
    我点头。
    “多少?”
    我再次在脑袋里核对数字:“现金四十万左右;另外还有点能用卡提出来的银行存款。当然不能说是足够,但眼下总可以应付过去。”
    “噢,不坏。”叫乌鸦的少年说,“眼下,是吧?”
    我点头。
    “不过倒不像是去年圣诞节圣诞老人给的钱,嗯?”他问。
    “不是。”我说。
    叫乌鸦的少年不无揄揶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环视四周:“出处可是这一带某个人的抽屉——没猜错吧?”
    我没有回答。不用说,他一开始就晓得那是怎样一笔钱,无须刨根问底。那么说;他不过是拿我开心罢了。
    “好了好了,”叫乌鸦的少年说,“你需要那笔钱,非常需要,并且弄到了手。明借、暗借、偷……怎么都无所谓;反正是你父亲的钱。有了那笔钱,眼下总过得去。问题是,四十万元也好多少也好;花光了你打算怎么办?口袋里的钱,总不能像树林里的蘑菇那样自然繁殖。你要有吃的东西,要有睡的地方。钱一忽儿就没了。”
    “到时候再想不迟。”我说。
    “到时候再想不迟。”少年像放在手心里测试重量似的把我的话复述一遍。
    我点头。
    “比如说找工作?”
    “有可能。”我说。
    叫乌鸦的少年摇摇头:“跟你说,你要多了解一些社会这玩意儿才行。你以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人地两生的地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说到底,你可是连义务教育都没完哟!有谁肯雇你这样的人?”
    我有点脸红。我是个会马上脸红的人。
    “算了算了。”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毕竟还什么都没开始,不好尽说泄气话。总之你已下定决心,往下无非是实施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人生,基本上只能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人生。
    “不过,从此往后,你不坚强起来可是混不下去的哟!”
    “我在努力。”
    “不错,”叫乌鸦的少年说,“几年来你已经坚强了许多,倒不是不承认这一点。”
    我点头。
    叫乌鸦的少年又说:“但无论怎么说你才十五岁,你的人生——极慎重地说来——才刚刚开始。过去你见所未见的东西这世界上多的是,包括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们像往常那样并坐在父亲书房的旧皮沙发上,叫乌鸦的少年中意这个地方,这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此刻他手里正拿着蜜蜂形状的镇纸在摆弄,当然,父亲在家时他从不靠近。
    我说:“可是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从这里离开,这点坚定不移。”
    “或许。”叫乌鸦的少年表示同意。他把镇纸放在桌上,手抱后脑勺,“但那并不是说一切都已解决。又好像给你的决心泼冷水了——就算你跑得再远,能不能巧妙逃离这里也还是天晓得的事!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
    我又考虑起了距离。叫乌鸦的少年叹口气,用手指肚按住两边的眼睑,随后闭目合眼,从黑暗深处向我开口道:“像以往玩游戏那样干下去好了。”
    “听你的。”我也同样闭起眼睛,静静地深吸一口气。
    “注意了,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他说,“其他事情统统忘光。”
    我按他说的,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其他的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自己本身也忘掉。我变成空白。事物顿时浮现出来。我和少年一如往常坐在父亲书房的旧长皮沙发上共同拥有那些事物。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叫乌鸦的少年对我这样诉说。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你再次变换脚步,沙尘暴也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恰如黎明前同死神一起跳的不吉利的舞。这是因为,沙尘暴不是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的两不相关的什么。就是说,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之中,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尘进入,一步一步从中穿过。那里面大概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唯有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沙尘在高空盘旋——就想象那样的沙尘暴。
    我想象那样的沙尘暴。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硕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空伸展。我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细沙进入身体。沙尘暴朝我这边步步逼近,我可以间接感受到风压。它即将把我吞噬。
    稍顷,叫乌鸦的少年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沙尘暴立即消失。而我仍闭目合眼。
    “这往下你必须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不管怎么样。因为除此之外这世界上没有你赖以存活之路,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顽强是怎么回事。”
    我默然。真想在肩上的少年手感中缓缓沉入睡眠。小鸟若有若无的振翅声传来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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