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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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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将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
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服务员、
文书、宣传干事、妇女干事一…·

    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强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
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黄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地度
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
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脸颊,顷刻
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
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
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 ”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

    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 ……”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怎么不开灯? ”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 有事? ”

    “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
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 ”

    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屋里充满酒气。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

    营长的酒量是全团干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的。

    她忽然极想喝酒。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 ……”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

    她接过碗,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

    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
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
此刻的空寂。

    与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
之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还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
些满足。同时又觉得渴望获得的半点也没有获得。

    她的头开始有些晕了。

    她想,她应该走了。

    她的双脚却还将她钉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 ——她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对这个问号很
漠然。

    营长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她又说:“我走了……”

    营长又说:“那你就走吧……”

    “你试试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织。”

    “不试也罢。哪会不合身呢! ”

    “你还是试试。”

    “那……我就试试……”

    营长一抖肩膀,将棉袄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静的宿舍。

    她说:“你得穿上试试呀,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合身不合身……”

    营长听了她的话,就脱下了套头的破旧绒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样,营长也没穿衬衣,他们认为光着身子穿绒衣更暖
和。

    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他宽厚的脊背闪着皮肤的光泽。他那两条粗壮的胳
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肌肉发达的双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
的胸脯,竞使她无比震惊!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着上身。

    而且她离他这样近!

    那种震惊是强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时间还来不及产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个
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来不及产生。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用石头凿的人。

    营长拿起衣服刚要往头上套,不知为什么,转脸看了她一眼。

                                5

    在这一时刻,在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
来,她感到脸像被火烤一样灼热。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

    她从营长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这种她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
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

    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
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
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无羁的快感和一种
颤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头。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

    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这样!

    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她觉得她就要晕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后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

    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
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
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槃的境界。两处都
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导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

    不是鼓声。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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