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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我。”是怪我。我开了门,又关了门。
“也许这样才对。”
“去哪儿?”
“往北。”
“不回来了?”
“大概。”
我点点头。“有空打电话。”
猫从屋角边伸懒腰边走过来跳上餐桌,含义不明地轻轻叫了几声,又就势躺下。她用手指摸摸它的额头。猫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我说。说完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有股空调味儿。
她又摸了一会儿猫。“说呀。”她抬起头,“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你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她考虑了一会——看上去也像是什么都没想。“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和很多女人睡过。”
蝉声一停,空调排气声就浮上来。一个安静的下午。安静得像别人的梦。
“我一直在想,早点对你说就好了。”
她叹口气,双手把长发捋到耳后。她看看窗外——机场停机坪上停着一架亮闪闪的飞机,看看睡着的猫,再看看我。
“都过去了。”她说,脸上没有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我还想就此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六点钟她走了。我继续坐在那儿喝啤酒。又喝了两罐。她那罐几乎没动,我也拿来喝了。好几架飞机起飞——也可能是降落——搞不清哪架是她坐的。
我一直坐到天色黑透。灯也没开。五个空啤酒罐在餐桌上一字排开,如同复活节岛上面对大海的石像。
酒吧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她两个客人了。吧台里的年轻男侍者在全神贯注地依次擦拭高脚酒杯,每擦完一只便像检验假钞似的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审视一番。我看看手表,3点过2分。烟灰缸的侧面写着“运河宾馆”几个字。她去上了趟洗手间,返回座位时——大概补了补妆——看上去焕然一新。她拉开椅子坐下,两只手臂摆到橙色桌布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然后互相鼓励似的朝我笑笑。
那也是一个深夜。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如同演员走光的舞台后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刚刚发完稿。一名十八岁的强壮少年,因为带女孩回家过夜与父母发生口角,女孩走后,少年操起西瓜刀将父母砍死,并将尸体肢解后塞入冰箱。第二天照旧上课,照旧带同一个女孩回家睡觉。直到第三天钟点女工前去打扫卫生,给冰箱除霜时才发现碎尸。钟点女工当场昏倒,精神轻度错乱,进入医院接受治疗。而少年被捕后镇静自若,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少年异常英俊,眼神清澈明亮,在她采访时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盯着她看。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脖颈,看她的胸部。就像在用目光一寸一寸地强奸她。即使在摄影记者给他拍照时,他的目光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只是笑着说,“拍得好一点。”OK,拍得好一点。从头到尾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轻微地甩甩头,竭力要将少年的微笑和眼神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她打了几通电话,和其中一位约好一小时后在酒店会面。然后把整个身体陷在转椅里,闭着眼睛又坐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性欲在体内渐渐膨胀的声音——就像立在临海的悬崖边上,丰盈的海风涌入耳鼓那样。那性欲仿佛是根本不依附于她的独立实体,与它那雪崩般无可救药的力量相比,她的自我意志简直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顺从地将手伸进自己的长裙,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我们什么也控制不了,我一边手淫,一边绝望地想。”她说,“脑子清醒得要命。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大概不明白……怎么说呢……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对,那就像是别人的性欲。我再明白不过了。沉默少顷——她缓缓旋出左小手指上的铂金戒指,投入还剩2厘米液体的酒杯里——她继续往下说。
办公室里静得让人感觉仿佛身处宇宙的尽头。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流泪。她意识到这一点。我怎么会流泪呢?没有理由的,她想,我已经有多久没流泪了?一年?五年?
但眼泪依然在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全身瘫软地靠在转椅上,不知道哭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那绝非正常的哭泣。那里面有什么。什么通过源源不断的泪水的形式表现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却无法将其转化为语言。
“这也正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她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无论什么都要形成文字。但这回不行,虽然那个什么比我采访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为真实,更为具体,更为确切,但我却失去了描述它的能力。”
她哭得很累。等眼泪止住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比重不同的空气荡漾在四周。奇妙的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悲伤,相反,心里有种微弱的温暖感。就仿佛在一间空旷而黑暗的大房子的角落里,点亮了一小枝蜡烛。她在意念中伸出双手围拢住闪烁不定的烛光,用全副身心去感受那久违的些许温煦。
“就像一次小小的温暖的死亡。”她说。
说罢,我们再次沉默下来。在幽暗的灯光下,玻璃酒杯里的铂金戒指看起来很像是沉落海底的什么远古文物。
“怎么样,”她嘴角浮起凄楚的微笑,“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吗,能写出来?”
我默然点头。
“试试看。”
“那就太好了。”她叹口气,“我也老想着要把它写下来,心想也许能有所帮助。试过几次,但是不行,怎么看都像新闻报道——就像对着扩音话筒向大家宣告事件经过。地点时间人物……那就是新闻报道。没法抓住最本质的那个什么,没法触到人的心。小说就不一样,我想,小说能自言自语。不停地自言自语,那个什么就会自动浮现出来。读的人也就能猛地一下明白过来。也许说不出具体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反正是明白了,恍然大悟。那样的小说才叫好小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说的对不对?”
“没办法再对了。”
她绽放出如释重负般的欣慰笑容。“我们有共通之处,前面就感觉到了。”
“在电梯里?”
“是啊,在电梯里。”
“就是这样。”我说。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有3分钟之久,完美无缺的沉默像合拢的蚌壳把我们包裹在其中。之后我站起来,去给她和自己的红茶添了热水。
“小说后来写了?”
“没写。”
这次她没再问为什么。烟灰缸里形态各异地卧着六个仿佛阵亡士兵的七星烟头。
“还和各种女人睡觉?”她淡淡地说。
我摇摇头。自从看到海豚那一次之后。
“这么说,”她抚摩着跳到她腿上的猫,“我是个例外喽?”
“你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唔——跟你在一起,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因为身上有钞票味儿?”
“钞票味儿?”我有点吃惊。
“成天跟钞票打交道嘛,日积月累,皮肤里就散发出一股钞票味儿。所以抱起来格外踏实。”说完她忍不住笑了。笑得让人怦然心动。
我也笑了。传来一阵飞机轰鸣声。她双手托腮闭上眼睛。从窗口远远望去,能看到灯光下灰蒙蒙的停机坪上泊着的几架飞机,活像商店橱窗里卖不掉的飞机模型。
“那到底是不是她呢?”轰鸣声过后,她依然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
“对了,”她睁开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们最近没有联系过吗?”
“没有。”我说,“她消失了。”
那天夜里她没有再去酒店赴约。之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她和原先的那些恋人全都断了联系,就像一个一个拔掉插头那样。她辞职是在七月初。比我离婚早半个月,比我辞职早一个月。她递上辞呈那天我请她到一间高级西餐厅吃意大利菜,她对我说,想一个人去旅行,去做一次长长的旅行。之后俩人再没有见过。接到过几次电话。都是从不同的海边小镇打来的,感觉上似乎正在沿着海岸线旅行。后来连电话也没了,打过去则手机关机。
她消失了。就像烈日下的冰块。
“她没给你打过电话吗?”我说。
她摇摇头。“她辞职后就没联系过。”
“不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吧,你?”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我们曾经约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