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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变化。小熊送我下楼去上班，他挥挥手，格子衬衣蹭着裤子，我走了，他回到楼上去。生活凝固了，身体也不再新鲜。有些倦怠，这倦怠是在盛宴上才有的倦怠，肚子饿也不用着急吃东西的倦怠。在夜里，两个人都睡着了，某一时刻他把我弄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欲望是什么时候来敲的门，我们两个都不知道。我们醒过来，就像是睡了一百年才醒过来，睡了一百年才发现身边的这个人一样。我们抱在一起，我们还是在相爱吗。是的。我们看着对方的脸说，觉得离开你真是不行。
叶子出门去找王扶洋了。这个冬天，他们可以频频约会不用惧怕寒冷，因为他们有车。城乡结合部某个角落，外面刮风下雪，他们坐在车里，接吻，拥抱，性交什么都干。黑色的小汽车有时会很厉害地摇晃起来，吓退了正要从旁边经过的人，那时他们两个正扶住装有皮套的座位大口地喘气，试图再一次找到美妙的平衡。王扶洋现在是叶子的知心爱人了，应该怎样给她打开车门，她的脸在面前晃动的瞬间如何捉住她的嘴唇，她身上这件塑形内衣是不是新买的，他都知道的非常清楚。跟她约会，不再是让他兴奋而又紧张的冒险，变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他们相处的越来越熟练，他就越来越经不起分别的考验，王扶洋去外地出差两周，回到家，一边换衣服一边给叶子打电话，他那么着急地把脏了的裤子脱下来，手里举着电话，脚踩着一只裤腿，一路上拖拉着从客厅一直到卧室，总算是把它踢在地上。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去迫不及待地去拥抱自己的高个子情人了。除了那个把他从机场拉回来的出租车司机，她是整个城市最先看见他的人。
我们现在避免和他们一起外出。我们是我和小熊，他们是王扶洋和叶子。就算王扶洋请吃饭，美味佳肴品尝起来也不自在。成功人士王扶洋，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他见不得有个男人不去办公室，不在烈日和寒风中拼搏，而让自己的女朋友去赶电车，赶地铁，为了养活他抛头露面。他看不起他。这样小熊就受了很大的刺激，受了很大的刺激，他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喝酒。他一个人坐在小饭馆里喝酒，我看见他弯曲着瘦弱的脊背，他在和饭馆的老板说话，在这个世界上，那个老头现在是唯一爱他和尊敬他的人。他说王扶洋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小老板说，对对，他可真不怎么样，还重重地把抹布扔到桌子上。他喝多了。我的爱人看见我来了，命令我坐下，命令我看着他的眼睛，问我，你说，你觉得我有希望吗？你说，你觉得我到底有没有希望？我说，有，大大的有，回家吧，好吗。小熊拿手打开我拉着他的手，别拉我，你撒谎，他质问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眼看着别人羞辱我，我这样活着容易吗。我说，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他说，你错了，我不是因为活着不容易，我才跟你在一起的，我是因为爱你才要跟你在一起的。知道吗，我是因为爱，不是因为钱。我说，知道了，知道了，走吧，别再喝了，家里出事了，知道吗，叶子怀孕了。你们真的是要考验我对人生的苦难到底能承受多少吗。
一个女人怀孕了然后她就强有力地挽救破碎的婚姻，或者相反她终于赶上了遭人唾弃指指点点的不幸命运，有很多故事这样假设。生育繁殖这是上天交给叶子的任务，就算她和王扶洋预防得异常周到，她还是被她的祖母，她的母亲，姥姥，还有小姨这些死了的女人，这些在她身上延续自己生命的女人捉住了。她们要继续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她们要看到另外一个小女孩生出来，长大成人，沿袭自己走路的姿势，笑容，声音，忍受痛经的毅力。叶子卸了妆，然后笑笑，她现在是一个母亲了。但她和大家说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要去医院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做掉。
如果事情不是那么突然，好好商量和探讨，王扶洋也许会理解叶子的选择：她不想要孩子。他们以前从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不能接受梦想的破灭，太残酷了。就在那天晚上，叶子告诉他说，不行，她明天去做手术。他垂头丧气地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来。叶子的流产手术也不顺利，她流了好多血，站起来的时候脸色煞白，是我和小熊两个人扶着她出了手术室。她很难过，王扶洋难过的程度大概也和她差不了多少。我的心情也坏极了。这是一个真正的不幸，小熊有很长时间不敢碰我，他说，真害怕你也会怀孕。他说，女人真倒霉。
流产的决定我也不赞成。小熊到是站在她那一边，他说，孩子是她的，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好了。他那样说是因为他不关心她。不关心就会按道理讲话，说女性权利了，自由了。我当然希望叶子过得自由幸福，可我真怕她看不见自己做这件事的后果，就像她认为我不应该和小熊同居一样，我担心她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错误的安排。我给她分析说，看得出来王扶洋很爱你，你也爱他。如果不爱，你也不会和他相处那么长的时间对吧。王扶洋很喜欢孩子，他每年回家都给他的那些小侄子啊，外甥女啊，带文具玩具回去。他也肯定是个特别合格的父亲。他也向你求婚，现在答应他，有什么不好呢。结婚，生活从此稳定，有自己的孩子，做母亲，抱着一个娇嫩可爱的小宝贝，在你的怀里一点点成长。别去做那个倒霉的手术了，生下来吧。
叶子说不行。她也不说为什么。王扶洋在她房间里呆了整整两天，他生气，不吃饭。他跪下求她。他说，就当是为了我。你是害怕身体变形吗？你是害怕失去工作吗？你是害怕将来你不喜欢我了，有个孩子是拖累吗？你到底是怕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都不是，但还是不行。这个一心想当爸爸的年轻人最后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大发雷霆，说他早就应该看出来她就是一个生性淫荡的女人，谈恋爱就是为了寻欢作乐，根本就没有一点责任心，是个骗子，是个荡妇！他大吼大叫，叶子却冷静得很。好像一开始还只是一个玩笑，也有答应他的可能，可是随着他的态度越来越认真，她就越来越不能接受他的要求了。恋爱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成了他一个人的事，她彻底地拒绝了他，来证明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是叶子自暴自弃吗，也算得上是吧。反正她抛弃了那个原来栖身在王扶洋怀里的那个自己。最后他平静下来，眼睛里全是血丝，拜托我去劝劝。他说，你去跟她说说行吗，也许她能听你的。我去过了，但没有用。我跟王扶洋建议说，也许你去新疆把叶子的妈妈找来能劝得动她。王扶洋说，她从小就没有妈妈，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叶子在爱情问题上比我要勇敢得多，她从不畏惧离开任何一个男人。我想那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永远有人追求，她又聪明，知道节省时间。我不知道那也是因为她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她行走的匆忙是因为害怕别人将她看清楚，就算很安全她也总是缺乏安全感。你知道吗？我八岁的时候，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眼睫毛也没有。脸上光秃秃的。我不知道叶子是一个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从小是让姥姥带大的。她的姥姥不识字，小时候感冒，给她吃药吃错了。结果头发和眉毛，睫毛都掉光了。她八岁戴着假头套上学，上学的时候背着一个大包，包里装着另外一副假发，眉笔，假睫毛，毛巾，肥皂，擦脸油，鞋刷子和鞋油，还有纽扣和针线包。她要让自己总能随时修整自己，防止出丑，防止暴露。她八岁开始给自己画眉毛，戴假睫毛，她眼睛很好看，整个看起来却很虚假。她照镜子，把买来的假睫毛剪短一截，那是给成人预备的，她还是个孩子。同学们没有一个敢当面笑话她的，谁笑话她，她就跟谁打架。她从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些，她说，我恨不能把那么多年都忘了，就当自己一下子十八岁。叶子趴在我的怀里哭。我抓她的头皮，说，不用难过了，反正现在头发是真的了。头发再长出来是上初一的时候，就开始有男孩子喜欢她。因为我发育得快，叶子按着自己的胸脯，后来一个人跑出来，找工作，然后碰到你。
没有人承认自己是个孤僻的孩子，我们都愿意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外人看见叶子的遭遇说这是个悲剧啊。谈恋爱，流产，分手，年纪轻轻就长皱纹了。漂亮是漂亮，得知道珍惜自己的漂亮才行啊。叶子说，孩子不能要。她跟王扶洋说，她一辈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