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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说:“所以人要有个家。家呀,你会说家是多么好哇!没有别人,没有别人的干扰,没有别人的注目和挑剔,在一面面由砖石构筑或由概念竖立起来的墙的遮蔽下,围护下,大家都可以自由,平安,可以随心所欲。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请看第二场吧——
“第二场反过来,叫作‘远与近’。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当人间进入了梦界,戏才真正开始,或者说真正的戏剧这才开始。这时候你看吧,即便现实中人们离得很远,但在梦里,人们是怎样地渴望着靠近。这时候,整个舞台上都是梦魂,都是盼望。让我们看看哪一种更真吧,是白昼还是黑夜?是现实还是梦愿?是墙壁隔离中的行为更真?是概念限制下的坦然更真?还是那出人意料的梦愿才更道出了我们的真情,与真愿!”
“好,真是太好了!”娥已经听得入迷。
丁一继续说:“到底哪是真,哪是幻?凭什么限制中的行为被认作‘真’,不受束缚的心愿倒被说成是‘幻’?如果前者已经被命名为‘真实’,那我们何妨把后者命名为‘真愿’呢!咱们就来演出这真愿吧。如果这真愿从古到今只能在黑夜里潜行,那现在就让他们和她们在戏剧之光的照耀下名正言顺地行其所愿吧。就像你常说的,让我们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让不现实在这儿实现!”
“啊,”娥叫道:“这简直太精彩了!”
“而且会非常非常的丰富!”丁一说。
“是的是的,”娥说:“这里面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现实中有多少不可能,这儿就有多少可能!”丁一说。
“那我看,”娥说:“剧本写到这儿就已经够了。”
“没错儿,一切要都是即兴的那才够味儿!”
“要是……我是说,要是所有的角色都由真人来演,那才叫棒哪!”
“由现实中的人,演他们自己?”
“对呀?”
“就是说,平时他们都在别处,‘衣’呀‘墙’呀地遵守着现实规则……”
“而一旦来到这儿,他们就进入了戏剧……”
“就进入了梦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实现在别处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了……”
“没错儿!实现他们想做又不敢做的,想说又不敢说的……”
“没错儿,没错儿。”
“你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什么问题?没有,没问题。这样的戏剧,意义就在于没问题,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按你真确的心愿去做就全对了。”
“真是太棒了,真是……”
“史无前例!”
“那么按你的设想,比如说,都有什么样的角色?”
丁一说:“比如一个孤独又自卑的少年,这样的少年通常会给人怯懦的印象,其实不然,其实他欲念横生!比如说他早就暗恋着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他常常眺望她的窗口,注视她的行息坐卧,甚至知道她有几套出行的衣裙,但她从来就没发现过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存在。甚至可以是这样:他所以迷恋她,正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发现他!而现在,他走进了那个他心仪已久的房间,走到了那个女人的近前——梦,或者戏剧,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勇气,甚至可以说是给了他这样的权利……”
娥:“还可以有一对旧情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吧他们一度相弃相仇,可其实呢,他们一直都互相念念难忘,于是在这儿,在戏剧所赋予的可能性中他们终于重逢,在梦愿所开辟的自由之中,他们坦诚相见……”
丁一:“是的,正如上帝给了人生的权利,戏剧则给了人随心所爱的权利。在这儿,在这种时刻,在这样的约定中,少年心仪已久的那个房间不能再拒绝他,那个优雅、高傲的女人也不能再厌弃他,不能再不注意他,就像你不能阻止一个人的梦想那样……”
娥:“对极了!这儿的规则就是:梦即现实。梦曾经怎样,你就可以怎样;梦有怎样的可能,你们就可以有怎样的行动;你梦中的他是怎样,这戏剧中的他就要怎样。这样,在分别多年之后,在这个梦愿弥漫的‘无墙之夜’,他们就能够无拘无碍地坦言往事了……”
丁一:“是呀,这样,他心仪已久的那个人,就能像他梦见的那样,听他诉说少年的孤苦与无告了……”
娥:“一切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就都会消散,都被推开在戏剧之外,都被扔进现实的垃圾堆……就好像他跟她,重新回到了从前,回到那种无猜无忌的时光,回到了伊甸……”
丁一:“那素白的衣裙也就不会再飘荡得那么高傲,那么可望而不可及了。那个少年也才能够长大……我是说,当那傲慢的衣裙水波一样地脱落之时,那个孤独又自卑的少年才会成熟……”
娥:“就像詹所说的那样:只有有肉体关系的人互相才可能有深刻的了解,否则,你不可能给对方什么有益的忠告……”
丁一:“但那已经不是春梦了,那是成熟的戏剧。我们一直渴望这样的戏剧。但在白天,在这儿和那儿,在一生中最多的时间里我们却演着多么滥糟的角色!就像那些蹩脚的导演,找来个俗套连篇的本子还在说什么‘戏剧是我生命的需要’,吆三喝四地指导你,纠正你。他们只认得白昼,他们看不懂黑夜……”
娥:“而对于一对重逢的旧情人来说,我想,虽然那时他们都已经老了,甚至已经很老了,但那梦寐以求的赤诚相见,仍会像年轻时一样动人……”
是呀,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人们都说我日见苍老,梅姬,如今步履难移。岁月像支无情的笔,在我脸上写下痕迹。他们称我们是老人了,梅姬,像泡沫被浪花冲洗,但你依旧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和美丽……我们歌唱幸福的往昔,梅姬,歌唱我们年轻的过去……
112丁一的鬼心眼儿
丁一憨蛮,鲁莽,但鬼心眼儿一点不比谁少。比如,剧本《空墙之夜》他从未向秦汉透露半点,却拣个秦汉不在场的机会单单地拿给萨看。对此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了:此事看似不大,说重了是这厮不够朋友,说轻些便是男人们(或同性间)一种本能的狭隘。但这狭隘若潜伏下来,失之看管,其后果很可能恰与《空墙之夜》的理想背道而驰。设若一旦气候合适,这看似无足轻重的狭隘就可能膨胀,膨胀……膨胀到终于丧失理智也未可知——就像前面提到的“蝴蝶效应”,不知会把我的丁一之旅引向何方。喂丁兄,你听见没有?但那厮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萨身上,对我的提醒不屑一顾。唉,等着瞧吧。
“你写的?”萨捧定那剧本问。
“是,我写的。”
萨坐在草地上,先不过是出于客气,一目十行地翻翻,但很快就读得认真起来,读得迷惑、诧异,双眉紧蹙。
丁一挨着萨坐下,伸腿,腿明显比萨的要短;屈膝,膝也还是不如萨的高。
“萨,凭你这身材,应该练过田径吧?”
“是呀,怎么啦?”
“短跑?”
“短跑也练过,后来改了项。”
“改了跳远?”
萨从剧本上挑起眼睛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从哪儿?”
“身材。”
萨的目光又落回剧本,停一会儿,再滑落到剧本下面那两条秀美的长腿上。然后她换个姿势,下巴支在膝盖上,剧本摊开在两脚中间,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看。
丁一乘机跟我说:论身材,娥还真是不如萨。我说:哥们儿你又想什么呢?/没没,没想啥。/那你这话啥意思?/没啥意思,真的真的。那你说,我啥意思?我说:我只知道大凡一句话,不可能没来由。/丁一有点恼羞成怒:KAO我就那么一说,陈述句,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萨又从剧本上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丁一:“啥意思呀,你这都是?”
那厮一惊,愣半天才醒过闷儿来:“噢噢,你是说这剧本呀?”
“你是说什么?”
“哦,哦对,我也是说……说这剧本。”
草地上,野花泼泼洒洒。天空中,云缕纠纠缠缠。阳光一忽儿灿烂,一忽儿暗淡。远山一忽儿鲜明如在近前,一忽儿又是云遮霞罩一片。
“说呀?”萨的目光又从剧本挪向丁一。
“哦,是是,说什么?”
“这剧本呀?”
“哦对,剧本,这剧本嘛……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