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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挑战自我
但是有个问题:丁一和我,既非一,那么大脑究竟是我们谁的?
这问题提得好,像是个明白人提的。但是,这问题,我大概很难一下子回答得让人满意。
先这么说吧:你坐在电脑前,又想写文章,又想玩游戏,结果会怎样?结果是你或者写了文章,或者玩了游戏。不不,绝不是开玩笑,是实情。事实上,我与丁一的冲突常就发生在这里:互相争用同一个大脑,谁都想让它据己之愿发布命令,或让它据己之命去运行。事实上丁一之旅的难处多半也就在这儿。为什么有时我会敲他脑袋?为什么他也常常搅得我文思混乱?再比如说,丁一一带有句最为流行的口号,叫作“挑战自我”,但很少有人想过挑战者是谁,被挑战者又是谁?其实简单,比如说我挑战丁一,或者丁一挑战我。有回比赛跳高,横竿升到一米四五那丁就说完了完了!我说完什么完,哥们儿你行!结果他轻轻松松就跳了过去。横竿再升到一米五五,他又说完了完了这回肯定是完了,我说未必,哥们儿你听我的,跳!结果他又跳过去了。接着是一米六五、一米七五,每回他都说完了,这回八成没戏了,我说你管它呢,有戏没戏咱也不妨一试!结果他一直跳到了一米七七!这就叫“挑战自我”,这就是我挑战丁一。丁一挑战我呢?比如说有时候我会嫌他笨,抱怨他无能:为什么你外语总过不了八十分,化学总是刚及格?为什么你数学不能像陈景润,百米不能像刘易斯,身高不能像姚明,长得又不能接近阿兰·德龙呢?这样的时候——你也可以说他蛮不讲理,你也可以认为此丁确具男子气概——他脖子一横说:我丁一就是丁一,丁一就这条件,哥们儿你瞧着办吧!我心想是呀,你选定了丁一,你又抱怨丁一,你有劲吗?就像打牌,好牌都给你,有意思吗?问题是就算你抓了一手坏牌,你不也得打吗?倘若怎么都是个输的话,哥们儿,那我说咱不如输他个精彩!这就是他挑战我,即丁一挑战我的效果。
但据丁一早已不在、早已成为过去这一点来看,那个大脑应该是他的。如今我在史铁生,丁一的大脑已随丁一而去,现在我跟史铁生共用一个。跟在丁一时一样,如今我跟该史也常闹别扭。比如现在我写“丁一之旅”,好些说道该史就大不以为然,常在一旁冷嘲热讽:“有这事儿?”“有那事儿?”“哎哟喂,尽挑好听的说吧你!”“还有些事你咋不说呢,忘了还是不敢?”可是,有些事我想说他又不让我说,担心别人会以为那是他干的,让他受牵连,遭耻笑。我就说:“喂喂,没你的事你就甭跟着掺和!丁一活着是我和丁一的事,丁一死了就光是我的责任。”
“可有些我的事,”那史嘟囔:“好像也让你给写进去了。”
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不过我已有言在先:如今经生隔世再看丁一,难免会有张冠李戴记混了的地方。
写作就是这样。写作不是新闻,不是报告,不是某人某事的据实记录。人们常说“想像力”,想像力是怎么有的?又说“虚构”,虚构从何而来?简单说吧,写作,概非人器可为,说到底,是那万古不废之行魂的经历、畅想、思索、疑难与盼念。写作存在于我,或说我因写作而在。不是讲文责自负吗?记住:写作这事,从本质上说,没有如那丁、那史一类居器的责任。彼丁已经不在,已然随风消散,此史早晚也是个无,灰飞烟灭,所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说好了。
15危险与遮蔽
回过头来还说丁一。这丁一一带,危险频仍。新陈代谢之危实不足道,无非是病从口入,无非是五行不调,阴阳失衡。真正的危险可比这吓人。真正的危险显露于我与丁一第一次走出家门,走进外部世界的一刻——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蕃莲。西蕃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史铁生的《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这是我在史铁生与外部世界相遇的情景。不过大同小异罢,这也可以是我借助丁一,抑或丁一听从着我,第一次步入那——在襁褓里我们就一同眺望过的——诱人世界的情景。
远山仍不可及,远山背后的飞霞也并不离得我们更近些。我们依然眺望,以丁一生就的欲念并我一向的祈盼,猜那山前山后的所有,想那飞霞后面的后面。而关键的相遇,或真正的危险,就在这一时刻到来。
这时,近处的树影里忽然闪动起一盏盏陌生的目光;这目光颇显异样,既不像母亲的温柔,也不像父亲的直率,更不像奶奶的慈祥与怜爱。这目光渐渐地多起来,并且围拢,并且逼视过来,有些已贴近我们跟前,指指点点,哧哧窃笑,嘁嘁低语。何年何日且不去管他吧,正当年幼的丁一站在自家门前,与我一同打量这个陌生并似深藏奥秘的世界时,深藏的奥秘似已显露端倪——
有个声音说:“看他呀,光着屁股站在街上!”
其声虽柔,其眸似剑,让那个赤裸的男孩浑身上下发一阵冷。怎么了?我想:屁股怎么了?不能光吗?
“哈,这个小玩意儿不错嘛,你就让它这么翘翘着给人看?”
他们嘻嘻又嘘嘘,肆无忌惮地拨弄男孩肚皮下那朵小小的萌芽。这奇怪吗?这是与生俱来的呀,真那么好笑?我见丁一也是一脸茫然,然而他那朵小小的萌芽却兀自翘立,并在其蛮荒的领地上荡开一股莫名的快意。那快意似乎尖锐,又似乎凶险,再看那男孩,惟顾自茫然。我也发懵,一时难究其因,忘乎其故。年幼的丁一自然更是混沌无知,只觉那茫然一步步扩大,无奈地走向着恐惧,却又似不容拒斥地听命于某种召唤。这小小的萌芽竟有如此的敏觉与警惕吗?真令人惊讶。年幼的丁一尚不能想像它于未来的妙用。你看它,仿佛迎风沐雨,仿佛标思立欲,天地遥遥勾勒其形,时光漫漫蕴含其中。忽然,我见那男孩羞愧难当,两手将那萌芽悄然遮住。——啊,这下我想起来了:亚当!亚当和夏娃!赤裸的亚当和赤裸的夏娃,还有那两片似从虚冥之中飘来的无花果叶……
噢,是了是了,那是我旅行的开端!那时我在亚当,我从亚当起程。对了,是由于一条蛇,一条恶言恶语的蛇,散布诱惑。起因是一棵树,和那树上的果实。因为偷吃了那果实,所以我离开家园,离开伊甸,所以我从亚当起程,不期然而于某年某日到达了丁一。啊,久违了,那座美丽的园子!无遮无蔽筑其乐土,不荣不辱养其美德;园中所有的花草、树木,所有的心与身,魂与器,无不坦然赤裸,怡然愉乐,沐一派和平的风雨。是蛇的谗言使亚当和夏娃背井离乡,使我们永久地漂泊,跋涉。
我们在那园子的门前分手,以亚当和夏娃之名分头起程。或不如说,我们是以亚当和夏娃的分手作为起程之点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从此一个浑然的梦境被分开两半,从此亚当和夏娃殊显其别,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以相互寻找为我们起程的缘由和承诺。故而,当丁一悄然遮住那朵由亚当遗传而来的标记时,我猛然记起了我们起程时的仪式:两片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挡住不同的两朵花……
但是亚当和夏娃,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