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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抓到一只蜻蜒,有他手指那么长。他带回去给妻子看,蜻蜒在一片黄色的桑叶上颤动着。
“哦,真漂亮,斯坦!”她说。
她很快活,但又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就像他是个小男孩似地顺着他说。那时,她正在揉面。
“把它放到窗台上,”她说,“也许它还会飞。”
把那只蜻蜒从手里放开之后,他便出去了。为了抓它,他还碰破了手,手上结了痴。后来,再想起这桩事情,他总觉得不够完美。
如果他们要依靠这双脆弱的翅膀一起飞起来,这位妇人眼下还不能给它们注入力量。她心里想,最后我一定要告诉他。就好像,她不能让自己做爱与屈从的最后允诺一样。眼下不能,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与此同时,她揉着那四面。她只能揉面,或者从月份牌上一张一张地撕日历,或者望着窗外挂在枯死的树枝上的黄叶。
这年秋天不比夏天更枯黄。夏天,她四处走动,用洗碗水池里贮存的一点水,救活一两个灌木丛。尘土伸出饥饿的舌头,或者卷起一个个旋涡,从杜瑞尔盖的大路上刮过来,嬉戏着,直到获得疯狂的力量。干旱发生的最初阶段,对于干旱的抵御与自尊联系在一起。那时,这幢房子的窗户一直紧闭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显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真正阻挡住正在发生的事情。尘土要刮进来,地毯上落了一层易碎的树叶和丝丝缕缕的枯草。于是,窗户干脆敞开了。有时候,窗帘在风的裹挟之下,毫无希望地飘动着。尘土落到抽屉里面,又开始落进一个小瓷花插。妇人把这个花插放在壁炉炉台上,用它插紫罗兰,或者经常变换不定地插一束束小花。现在当然是空空如也。
这难道真是我的家吗?妇人心里想。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罐子,目光穿过落满灰尘的夹竹桃,落在从这所房屋的外壳向外飘动着的窗帘上。
有时候,她的丈夫——他也沉迷于自己的心事之中——一下决心要对她说,对于这个家她太放任自流了,她应该清理一下。可他还是把这个打算的付诸实施推迟了。因为这是你确实要推迟的那种事情,出于一种微妙的感情,甚至是出于怜悯。
现在他外出了,去乌龙雅参加那儿举办的一个农业机械销售会。妇人还记着她站在干旱的花园里他给她的那个吻。他的这种控爱之情——那是亲切而又习以为常的——她一想起来便烦躁不安。然后,她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触摸到她那干燥的、并且正在干燥下去的皮肤。这皮肤由于尘土飞扬的缘故,也变得像砂砾般粗糙。她抚摸着,而且继续抚摸着,摩挲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她碰翻的那个罐子,落在坚硬的地上,发出空洞的铿镪声。
最后,她冷冷地说,这太可笑了。
她渐渐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谁也没看见她。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她觉得有力气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门廊下。这个下午正是秋高气爽,当然很干燥。小鸟清脆地、叽叽喳喳地叫着。风变得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风是从杜瑞尔盖方向刮过来的,把树枝和屋顶松动了的铁皮吹得格格直响。
一辆汽车从杜瑞尔盖开了过来。她注意到是一辆蓝颜色的汽车,相当新。不过,她对它毫无兴趣。也许是从城里来的,汽车一路卷起漫漫黄尘。她坐在门廊下眺望,因为她只想这样看一看。如果还是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还都骑马——她总要跑到大门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年月了。
那辆汽车继续奔驰着,就在她这样眺望的当儿,渐渐驶近了。一个男人从车里跳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开栅栏门的门扣,然后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这当儿,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讥消。她本来可以而且应该向他解释一下那个门扣的奥妙。她还是怀着同样的讥消,看他提着两个很重的箱子走过来。那箱子使他脸涨得通红,把衣领揪扯下来,露出脖颈下面没被风吹日晒的部分。
那人看起来是个流动推销员。他问她对他带的几样衣服料子感不感兴趣。他还有长统袜、女内衣,以及很时新的扣子。
但是妇人淡淡地笑着,不无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不但少言寡语,就连面孔也是白白的。因为她在屋里待着的时候搽了点粉。那粉搽得漫不经心,也很不内行,使她脸上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冷漠。事实上,给了她一种公共场所的雕像脸上的那种表情,几乎是一种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张硬木椅子上,显得个头也挺大。
这个男人说了半句话,本想闭上他那张嘴巴,又单腿着地,半蹲下来。
“给一个机会,”他说,“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这又不花钱。”
尽管很有点失望,他还是丢不掉他那副厚脸皮。
这个大块头的白脸女人朝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轻声笑着,坐在那儿俯身看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那双手。他开始从一口箱子里往外抽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让你看看,”他说,“车上还多着呢!法国货。这料子多漂亮!”他说。“这是一种很素雅的衣料,适合那些趣味高雅的太太们穿。不过你要注意,这料子还很符合显贵的身份呢!确实是好货,能拿出手的东西。漂亮却不显得浮华。还有这种,能穿好多年呢!不过可不要因为你看不上眼,就把这也当作缺点说它不好。喜欢绿的吗?有的太太很迷信绿色。我可以给你看一条和这种料子很配的腰带。物美价廉,不同寻常。还有一套扣子。手工画的。或许你喜欢粉红色的?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这种料子。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颜色别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欢粉红色,那粉红色就好看嘛!不过,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总爱说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时间有的是。”
他在脚边乱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软绵绵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进,在门廊里横躺竖卧。这时,他回转头,瞅着从房子那边转过来的三只母鸡。它们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过来,然后目不转睛昂首阔步,围着那株直挺挺的迷迭香转了起来。这个男人不得不点燃一支烟。那支烟是从一个锃亮的、刻字的盒子里面取出来的。这个盒子是几年前在某一个场合有一伙人给他的。男人看着一间小棚屋屋顶上放着的一溜南瓜。他使劲儿抽烟。在一片枯草的包围之下,花园里的这一切,以及周围那些牧场可以看得见的东西,这时候对于他简直难以置信。因为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连把它们好好想一想的快乐也得不到。他只能抽他那支细细的、苦涩的香烟。
这位妇人一直被这些色彩斑斓的“贡品”包围着,而且一直用手指捻着衣料,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灵感。最后说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想买的。”
“有些人是很走运,”男人说。他没发火,不过已经差不多要发火了。
他开始把那些衣料叠好、弄平,直到准备把箱子上面的锁环扣好。所有东西都放好了。这当儿,她一直看他那双手。那手上有几根手指污渍斑斑。他属于那种红颜色的人,皮肤和头发都呈红色。她想,他很让她反感。他已经向胖发展。要不是抹了润发油,他那短而硬的毛发一定会直立起来。但是,他还是继续看他做那一连串像变戏法似的动作。她被他那支冒着一缕青烟的光溜溜的香烟迷住了。
然后,那个男人把两只箱子往后一推,就好像很鄙视为了维持这种靠花言巧语过日子的生活而煞费苦心编出来的“老一套”。这倒有点儿出人意外。
“哎哟,”他说,“这儿很干旱。”
帽子推到脑后,看得出他已经开始秃顶,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们在这儿住的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她说,朝四周望了望。“洪水、大火、旱灾。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挨饿。”
“你该怎样解释这一切呢?”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当他把手放在屁股上这样站着的时候,显得很结实,还相当胖。这副样子,大概不会赢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来不曾长时间摆脱对他的眷恋——她说:“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认为他信仰。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事儿。”
“哦,”男人说。
妇人站在高出地面的门廊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却疑心她正窥视他的思想。他对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