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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雷用那把好斧子砍钉子、砍石头砍钝了,一定得让他学会把它再磨快。要是那把斧子出了毛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汤姆·阿切尔死了,还有杰克·萨利文。他们都是好人。这阵子,汤姆好像知道死神就要来临似的,变了样子。杰克·萨利文是个傻呵呵的、爱玩爱闹的家伙,谁都喜欢他。他能用一个便士变魔术。他真是手疾眼快,你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儿。他还能用鸡蛋变另外一种魔术。要是真有个鸡蛋,总能博得满场喝彩。唉,他们现在都死了。
上星期,我在这儿一个村子里的教堂坐了一会儿。其实已经算不上教堂了,只剩下教堂的残骸,全露着天。只有窗框子,玻璃早没了。可是人们还要来这儿。有个神父摸摸索索地走着,就好像屋顶还在似的。一阵风刮了进来,还下着雨,狗跑了进来。我可以什么也不干,一直在那儿坐下去。可以听,可以看,还可以想家。天哪,艾米,离开家已经好久了。不过,有许多人在部队待的时间更久。教堂里有个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她祈祷着,就好像刚刚开始祈祷似的。她本来可以给我讲点什么。但是我们语言不通,只能互相看看。
有的人算计着说,仗很快就能打完。他们似乎听到点什么消息了。迈克·欧达乌德却说,他只能听见炮声,而且相信,等他因为寂静而变成聋子以后,也还是只能听见炮声。告诉他的太太,迈克很好,等什么时侯把他那副懒骨头的劲儿鼓起来,就给她写信……后来,迈克·欧达乌德倒是真的写了一封信:亲爱的老伴:
我挺好的。你该看看这儿的小妞(哈哈!)你该尝尝这儿的啤酒,像猫尿。
但愿你接到这封信时,会感觉到我仍然是永远爱你的丈夫。
迈克·欧达乌德
第 十五 章
战争没有给杜瑞尔盖带来什么损失。当然,有的人家女人们为她们的丈夫而痛苦。有的女人耐不住寂寞,或者想找点花样出去和别的男人相好,怀着不同程度的负罪感和情欲,跟他们睡觉。有的女人听到丈夫被打死的消息之后,就像空蛋壳似地垮了下来。有的吃着她们自己种的土豆。要不是有这些东西和从长着角的老母牛身上挤出的奶水,她们准得挨饿。不过总的来说,杜瑞尔盖没受到什么破坏。因为这儿离前线太远。除此而外,在这些地区,支配人的是土地。草仍然生长着,在风的吹拂下弯着腰。热风仍然从西边吹来,冷风从南边吹来。潮湿的微风从东面、从海洋上懒洋洋地吹来。有时候,在暴风雨天气,海鸥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黑乎乎的金合欢树上盘旋着,猛地俯冲下来,发出阴冷的、饥饿的叫声。
有一次,雷·帕克打死一只海鸥,赶快拣起来藏好,因为母亲看见会生气的。他把那只海鸥开膛剖肚,看过之后,埋进一条溪沟。他爱做些难忘的、有英雄气的事儿,但又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力所能及的大事,这天下午他开枪打了海鸥。那以后好些日子,他手上有一股鸟的腥味儿,心里很有几分得意。
“爸爸回家以后,我能出去工作吗?”男孩问。
“我想可以吧,”母亲说。“你不能总这么晃来晃去。你想干啥活儿?”
“我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说。
他用他的刀子在空中乱砍着,因为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想干啥。他在牧场东游西逛,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绿色的树干上,在河边打水漂,把手伸进好像是深不可测的鸟窝里,偷那些宝石似的鸟蛋。
他并不怎么希罕这些。他希罕父亲要给他带回来的从德国兵尸体上弄来的纪念品。他想戴着钢盔,在暮色中冲锋,向陌生人进攻。
“雷,”母亲喊道,因为到她维护母亲权威的时候了。她站在那儿,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你就不能别这么胡闹,做点有用的事儿,劈点木柴吗?”
他一声不吭,劈柴去了。
等他脸上毫无表情,给她抱来一捆木柴的时候,使她想起了丈夫。他的信她都用一截绳子捆着,塞在一个放茶叶的罐子后面。有时候,她竭力想在这样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想起丈夫,似乎这样就能使他站在眼前。但是事实上她无法做到这一点。除了她对他真实的、渗透了每一个细胞的爱,到这时他已经变得那样模糊。她最常记起来的,是他们去打仗的时候,他抬起一条腿,从大车的一侧迈过去,爬进马车,背朝她坐在欧达乌德身旁。
“过来,”她说。男孩已经把木柴扔进炉子旁边那个盒子里。
“干啥?”他有点疑惑地问。
“亲亲我,”她笑着说,就好像那是一只红苹果。
“哦,为啥?”这矮胖的男孩嘀嘀咕咕地说。
他把自己凉凉的面颊从她脸上挪开,咬着嘴唇,看起来浑身燥热。
“这有什么好,”他说。
“是呀,”她说,“我想是没有多少好处。”
她开始整理她洗过的衣服,用水喷过之后,又一包一包地卷好。
她也到牧场去。那是在傍晚,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常有这样的情形,就在她要体味这种安宁的时候,一种突发的负罪感会使她从那安宁中惊醒,强迫自己进入一种新的不安,并且用这种方式表示对离家在外的丈夫的崇敬。她最终获得了既有农场又有孩子的自我满足的安宁,他却不在身边了。但是在她那踩着青草穿行的焦躁不安的脚步声中,在草浪间滚动的充满忧虑的风声之中,在海鸥悲凉的叫声中,在寸步不让的黑色铁丝网上,他却总是存在的。她折磨折磨自己这也无可非议。尽管有时候,甚至这种折磨也是为了她自己的快乐。痛苦的岁月会带来一种痛苦的情欲。
大约中午,孩子们都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她常到路边去,站在初秋灼热但并非不堪忍受的阳光下面,等着瞧谁会从这儿走过。过来的人们就跟路旁站着的这个女人说说话,把他们的亲戚朋友的情形、他们的病痛、饲养的牲畜,甚至家里的丧事都告诉她。他们会把这个女人当作知心人,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就要求他们这样做。有时候,他们甚至把脑子里刚刚闪过的念头告诉她,告诉这个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的女人,而这些念头大概对家里人也不会说起。女人想着人家告诉她的那些事情。这些事情填充了她本来会是一片空白的心。她闯人那些陌生人的生活,犹如日后在花园里散步,掐掉花儿已经死去的花柱头。她闯入他们的生活,构成一种充溢着同情、甚至是情欲的关系。然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出其不意地使她承认这种关系。就这样,丈夫的远去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沉闷的不快,这种不快确实存在。但是有时候,她并不停下来想出个究竟。她周围的景物、阳光、斑斑驳驳的树皮,她与那些早已离去的、陌生人们的关系太生动了。实际上比那些陌生人本身或者周围的自然景物还要生动得多。
有一天,她站在路边,盼望着发生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什么人的面孔。她手搭凉棚,好让他们进入视线。这时,一个年轻士兵歪戴着帽子走了过来。他走过来的时候先是低着头。他是个厚脸皮,不过皮还没厚到太过分的地步,因为周围的环境对于他还很生疏。他就这样走了过来,看见有人盯着他,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脸扭过去,朝对面的牧场张望着。他尽管浑身是劲,脸皮挺厚,在眼前的情况下看起来却像个姑娘。
正在凝望又似乎不是在凝望他的这个女人看出,他也许不屑于跟她谈话就会扬长而去。她满脸通红,由于内心的软弱差点儿哭出声来。因为她完全可能趴在篱笆上对他说;我在等你跟我说点儿什么,谈谈战争、死亡和爱情。
可是小伙子径自走了过去。他瞅着他那双红靴子。路上的尘土已经把靴子变白了。他的一双眼睛无视她的存在。后来,他突然朝她转过脸来,就好像只是这时才想起这样做。他歪戴着帽予,趾高气扬地转过头来,但并不看她,或者只是翻了翻他那好像是半透明的眼皮儿,稍微瞥了她一眼,说道;“日子过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这条路上住着个叫霍诺的人?”
“霍诺?”她重复了一句,吓了一跳,就好像刚看见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现在她既然已经把他“尽收眼底”,便看见他把帽子上的皮带扣在下嘴唇上。
“啊,不知道,”她说,镇定了一下,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拢到左耳朵后面。“我没听说过有个叫霍诺的人。反正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