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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懒洋洋地思索着,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但并不怀疑永恒之所在。 “即使它不再存在,我也不会担心着急的,”姑娘叹了口气说。
她的鞋挤得脚疼。小镇郊外的车辙比镇里更深。
“我倒是愿意活它一千年,”他突然说。“那样,就会看到许多事情发生。历史性的事件。能看到树木变成煤。还能记起那些化石四处走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也许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姑娘回答道。“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你根本就不想记起的化石。”
现在他们已经是在小镇的郊外了。他们踉踉跄跄地从一头头笨重的奶牛旁边走过。周围是一股绵羊的气味和一个正在蒸发变干的泥坑里水的气味。很快,菲宾斯家向外倾斜的黄色的门廊出现在眼前。还有从墙的缝隙射向黑暗的一束束枯黄的灯光。
“好了,”她说。“这儿就是我该脱掉鞋子的地方了。”
“看起来像是这样,”他说。
他纳闷,归根结底,这个姑娘是不是满腹心计。她虽然瘦削,但很机灵。
一个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呜咽声破墙而出。
“艾——米?”
“是我,姨妈,”姑娘答道。
菲宾斯太太翻了个身,那张不大结实的床上又高高耸起她的身影。肚子里,她的第七个孩子在一阵阵地骚动。
“不管怎么说,”艾米·菲宾斯说,“我们聊了一次天,谈到许多事情。”
这话说得很对,他们几乎什么都谈到了,因为语言有时候能把人们带入一种境地,使他们倾吐出整个心灵的秘密。
正如在一棵覆满尘土的树下,黑暗会衬托出一张白皙的脸。
“或许,你还会到这儿来吧?”姑娘问。
“一周以后的星期六,”这个平常总是慢吞吞的小伙子说。
他又吃了一惊。
在那棵树冠清晰可见、树皮依稀可辨的阴沉沉的树下,在姑娘面容模糊不清而渴求的神情一望而知的脸旁,在奶牛呼吸和毛茸茸的羊儿反刍所构成的难以名状的景色之中,他的意图是明确的。
“晤,”她说,“要是那样……”
“艾——米——”菲宾斯姨妈喊道。她的身影在那张破烂不堪的床上扭动着。“别在那儿闲聊了,快进来吧!”
“好的,姨妈。”姑娘说。
那个身影抱怨道:“我就是死在这儿,大概也只有苍蝇知道。从打喝过茶,我就一直在这儿干呕。”
这地方有些人说,菲宾斯太太粗俗得像条麻袋。
第 三 章
如果说做出决定需要前思后想的话,那么斯坦·帕克和这位菲宾斯家的姑娘结婚并没有这样的经历,他只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由于婚礼没有必要推迟,很快就在尤罗加的小教堂里举行了。这座教堂看起来有点儿歪歪扭扭,因为工人们手艺不好,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建在一个高低不平的地方。
克拉利·伯特也来教堂了。他的太太不大情愿,女儿们更是嗤之以鼻。他只好解释说,这小伙子的母亲毕竟是他死去的,或者说已经不再存在的堂妹。菲宾斯姨夫来了。他穿着靴子,带着家里那一大帮孩子。但姨妈没来,因为她的第七个孩子还没有断奶。只有埃尔贝太太为这次婚礼而激动。这位牧师的妻子参加婚礼总是快快活活,尤其当结婚的姑娘是她的熟人的时候。她送给艾米·菲宾斯一本《圣经》、一件差不多还是崭新的罩衫(只是腰部稍微烫焦了一点儿)和一个小小的肉豆蔻银擦板。这玩意儿是她结婚时人家送给她的,她一直不知道拿它于什么用。
文米·帕克摩挲着这个肉克蔻银擦板,也发现它没什么用处,可是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玩意儿,还是真心实意地向埃尔贝太太道了谢。
这天虽然有点儿凉,但天气很好。艾米·帕克站在那座粗笨的教堂的台阶上,提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准备爬上丈夫的大车,离开尤罗加。她口袋里装着那个肉豆蔻银擦板,那件熨焦了的罩衫套在外套下面,手里拿着那本《圣经》和一双棉线手套。
“再见,艾米,”菲宾斯姨父喃喃着。
风吹得他直流眼泪,眼圈红红的。
表弟表妹们跟她揪扯着,难舍难分。
“再见,姨夫!”艾米静静地说。“再见,你们这些小东西!”她一边顺手拍着一个小家伙的屁股蛋儿,一边这样说。
她相当冷静。
这当儿,那位绸布商——他送了几码白布——正在嘱咐新郎,要好好过日子。年轻人因为拿了这几码布,不得不认真听着,眯细一双眼睛点了点头,那神气,完全不像平常那副样子。他的脸似乎从早晨起就变得消瘦了。
“不管怎么说,相互尊重……”绸布商的胡须抖动着说,“相互尊重是最要紧的。”
当绸市商挣扎着要展开智慧的翅膀飞翔起来的时候,年轻人站在那儿,就像一个小男孩似地点着头。
最后,孩子们扬了一把大米。埃尔贝太太踮着脚尖招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微笑着,从嘴里揪出几根头发梢,然后又招手。大车离开那座矮矮的教堂,从黑乎乎的、盘根错节的树下驶过,针一样的树叶揪扯着帽子。帕克夫妇——这是他们现在的称谓——明白一切已经过去,或者说一切已经开始。
大车走了,碾过小镇这头的车辙。快活的马儿甩着额上的鬃毛。薄薄的云朵在天空中飞翔。
“好了,我们上路了,”小伙子说,声音里面充满了一种热情。“要走好远呢!你可一定不能介意。”
“我就是介意,也没有办法呀!”姑娘抓着帽子,望着一路的景色,懒洋洋地笑着。
他们俩与先前已经不同了的身体随着大车颠簸。因为从在教堂表示愿意白头到老那一刹起,他们就已经变了,而那一刹真让人痛苦。现在他们虽则各具不同,却又浑然一体。他们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去看对方的眼睛了。
当尤罗加从身旁闪过,留在身后的时候,艾米·帕克的眼睛只是眺望着郊外的风光。她刚才做过的事情,不管是事关重大,还是无足轻重,与别人都毫不相干。她不属于那座小镇里面的任何人。她的胖姨妈没有哭。她压根儿就没指望她能哭。她自个儿也从来没有为某一个人流过眼泪。可是现在,坐在那辆把人颠来倒去的大车上,极力保持身体平衡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一种悲哀。就好像那辘辘前进的大车和甩在身后的景物,正为得到她的爱而争斗着,正在强迫她承认迄今为止她仍然小心翼翼抑制着的柔情。
大车颠簸着,路揪着她的心。艾米·帕克完全陷人离愁别恨之中,她慢慢地割舍着打懂事以来,一直居住着的这个地方。她看见万纳勃家那头早已死去的母牛彼蒂的残骸。这头短奶头奶牛是得产乳热死的。她甚至还记得死牛身上的蛆虫。啊,现在她确实体会到了这一切。一条溪谷向她飘逸而来。严冬剥蚀,野兔咬啮,溪谷里绒毛似的小草斑斑驳驳。那一片片东连西缀的土地,就是在她童年时代纯真的目光之下,也没有闪耀过什么光彩。而那曾经闪光的景色,依然闪光的景色,在大路拐弯儿的地方便将永远消失——繁花盛开的树下,矗立着色彩鲜明的房屋。大车上装满了农民们擦得锡亮的奶罐。孩子们瞪大眼睛张望,鸭子在水里嬉戏。早晨,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羽毛光滑的喜鹊在枝头栖息。农民的妻子穿着紧身胸衣,脖子上围着红狐狸皮,气喘吁吁地驾着双轮单人马车进城赶集。
为了最后看一眼这景色,艾米·帕克在风里抓着帽子,转过脸。地上扬着一块铁皮。那是有一次刮大风从菲宾斯家的房顶上刮下来的。他们总说要把它钉到房上,可是一直也没有动手。啊,天呀!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哭泣起来。
他吆喝着马儿,举起鞭轻轻地抽打着马屁股。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离开了,”他说,顺着车底板把手伸过去,碰了碰艾米。
“尤罗加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她说。“在这儿我挨过耳光,而且总是被催着干活儿。”
但她还是撸开了鼻子。她想起她曾经在一座木桥下面吃一块圆形硬糖。车轮从桥上的木板碾过,燕子从空中掠过。在那个 日长人静的下午,它们那镰刀似的翅膀裁剪着阳光。她忘不了童年的时光。她的手绢里慢悠悠地飘出一股薄荷糖令人伤感的气味。
他只能静静地呆在她的身边。有一种悲哀是别人所无法分担的。但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