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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她的儿子——这位如今头枕轭具、躺在那一小堆篝火旁边的年轻人,就已经冲开匣盖跳了出来。不过他倒还不讨人嫌。他是可以称之为好小伙子的那种人。孝顺他的母亲,如此等等。但他毕竟与众不同。啊,她曾经说,他将成为教师或者传道士,把诗人的语言和上帝的教诲教给人们。尽管她对诗人的语言和上帝的教诲十分尊重,却朦朦胧胧地怀着一种虔诚,怀疑这些语言能否解释。但是对于儿子来说,当他白天伴着苍蝇的嗡嗡声,夜晚听着水注给了冰的冰面的断裂声读书时——他从妈妈的《莎士比亚全集》里读过剧本《哈姆雷特》,从《圣经·旧约全书》里读过那些人物跃然纸上的章节——似乎不存在什么需要解释的问题,至少这时还不必要。
他不是一个善于解释事物的人。想到母亲要把他造就成教师或者传道士的打算,他在黄火旁边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没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眼下,他已经填饱了肚皮;他并不关心那些神秘的事物,即使有些想法也很淡。当然,他见过大海,它的喧嚣确也使他心中充满惊奇与不满之情。于是,连黄昏时分飘荡在乡村小镇的尘埃中与木兰树枝叶间的歌词,也变得与他休戚相关了。有一次,有个女人,是个妓女,既不年轻又不漂亮,脸贴着玻璃窗往外瞧。斯坦·帕克记得她那张脸。他也脸紧靠着玻璃往里瞧。
在他脑海里掠过这种种让人心寒的念头时,他看见篝火快灭了。他打了个寒战,俯身向前,扒了扒剩下的红火炭。于是,火苗又重新向夜空窜去。他眼下的栖身之地够暖和的了。火光和夜色交融的地方,站着那匹小马。它曲着腿,头上还挂着草料袋。袋子已经空了,也被它忘却了。那条红毛狗一直躺在那儿,鼻子搁在爪子上。现在,它肚子贴地,朝前爬了爬,用鼻子碰了碰男人的手腕,还舔了舔。斯坦照例把它推开。狗被推得哼了一声,斯坦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夜色在这个小小的、蚕茧似的光环上积聚着,威胁着要把它压碎。寒气如潮水上涨,在树枝间流荡,在矗立着的树干间奔涌,在溪谷里积聚上升,岩石因为寒冷而呻吟,岩石表面痘痕似的小坑里,水在结冰,发出爆裂声。
该死的冰窟窿!男人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又醒过来抱怨着,把身上盖的袋子往紧裹了裹。
但是他也知道,没有别的抉择。他知道,他的大车在哪儿停下,他就得在哪儿停下,没有别的办法。被困在这个樊笼里,他将尽量做到随遇而安。在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由于意志,几分是由于命运就很难说了。也许命运就是意志。不管怎么说,斯坦·帕克相当固执。
他既没当传道士,也没当教师。母亲却一直希望他能成为这样的人。几乎直到人们把她安放到柳溪拐角处枯草下面的时候,她还这样希望着。他曾经试着去干各种活计。他赶运过一群骨瘦如柴的羊,一群挤挤擦擦、油光水滑的牛;他在坚硬的石头地上凿过一口井,还盖过一幢房子,宰过一口猪。他在一家乡村小店里称过白糖,还补过鞋、磨过刀。可是哪样也没干长。因为他知道,他不是干这些活的料。
“瞧小斯坦,”人们撇着嘴,哼着鼻子说。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个可以嘲弄一番的人。
就因为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们从门廊看见他给父亲拉风箱,人们便觉得他会永远呆在那儿。
事实上,永远呆在某个地方,正是小伙子斯坦利·帕克自个儿所希望的。问题是在哪儿呆,怎么个呆法?城里大街上那大敞着的窗户,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那根深蒂固的树木,都使他心中充满惆怅,渴望永远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但是时候未到,两种欲望还在搏斗。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两种欲望所带来的不幸。那时,他替父亲夹丁当作响的马蹄铁,拉风箱,或者把削下来的灰色的马掌和一堆堆匀称的黄色的马粪扒到一起。太阳和寸步不离的苍蝇都说:啊,这儿就是永久安定之所在。所有这些形状各异的物体都是你所熟悉的,生活像演戏一样,一幕接着一幕,日月相接,循环不已。在持续的火光中很自然地会解释所有的火。除此而外,他对那位毛发很重、总爱打嗝的父亲,怀有一种钟爱之情。当这位铁匠终于因为贪杯滥饮,中风而死的时候,他相当真诚地哭了一场。
那时,正是旧的生活将要终结,新的生活将要开始的时候,对那个“永久安定之所在”的依恋和企求变动的邪念的斗争,在这孩子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激烈。
“至少你会成为母亲的安慰,斯坦,”帕克太太说。她的鼻子变得瘦削、粉红。这倒不是失去丈夫的悲哀造成的,而是因为想起在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里,曾经使她为之痛苦的许多事情。
这孩子惊恐地望着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他不可能成为她所期望的那种人。
他们那所木头房子的墙壁似乎已经打开。木兰树枝叶钻进来,抚弄着他的枕头;大路上的尘土飞进来,落到他的脚上。一天清早,靴子外面的露水依旧冰冷,他便爬起来,走了。如果他明白的话,那是去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就这样,他来去匆匆好几年,除了浑身结实的肌肉、两手累累的疤痕和脸上初现的皱纹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有一次,在柳溪那所老房子里,他踩着吱吱嘎嘎直响的地板走进门廊,正碰上母亲在翻抽屉里的东西。她说:“哎哟!斯坦,你都长成大人了。”
就好像这些年来,她第一次从梦中苏醒,惊讶地注意到这一点。
他也感到惊讶。因为他并没有觉察到成年之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斯坦·帕克从母亲的肩膀和颈上的椎骨看出,她将不久于人世。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旧日书信的气味。
她开始谈起银行里的存款,“还有你父亲那块地,在这后面的山里。我不知道那块地叫什么名字。我想大概从来就没有起过名字。人们提起它的时候,总是说,帕克家的地。总之,就是那块地。你父亲很少把它放在心上。地也就一直没有清理出来。他说那儿灌木丛生,不过有的地块土质很好。等到咱们这一带开发的时候,它也许能值点儿钱呢!铁路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当然,帮了有地人的忙。所以,要保住这点儿财产,斯坦,”她说。“这保险。”
帕克太太声音里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显得平淡而单调。
年轻人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要得到解放,还是因为会陷入囹圄。反正这块灌木丛生的无名的土地就要属于他了。他的生活开始有了点儿眉 目。
“是的,妈妈,”他说。平常她讲到什么重要事情时,他总是这么回答。然后转过身去,好掩饰他的自信。
此后不久,她就死了。他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把她埋葬之后,就出走了。
有人说小斯坦·帕克没有感情。其实只不过是他没能够很好地理解母亲。
这位年轻人从阿尔贝·维奇那儿买了一辆大车和一匹满身粗毛、野马似的马儿,然后赶着大车,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当时,谁也没有怎么注意他。当车轮碾过正在融化的车辙,尖叫着的鸡鸭给他让路的时候,只有一两个正在拍打脚垫子和正在揉面团的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注意到小斯坦上路了。很快,这地方的人就不再记得帕克一家了,因为人们总是更关心现实。
斯坦·帕克赶着车,穿过烂泥和乱石,向那座山峦前进。那里,有他的土地。车嘎啦嘎啦响着,他们颠簸了整整一天。那匹强壮的小马两胁被汗水打湿,变得油光水滑。车下,一条红毛狗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一颠一颠地跑着。粉红色的舌头因为走长路伸得老长,扫着了地皮。
就这样,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吃了,也睡了。在这个寒霜遍地的早晨,在一堆黄火的灰烬旁边,新生活的前景在他面前展开。要使生活充满意义,要与静寂、岩石和树木做一番抗争。在这个充满冰霜的世界,这似乎全无可能。
这个世界正像他的意念一样,依然被禁锢着,冰冷而阴郁。青草有时是马儿口中的美味,现在却像尖细的玻璃,一碰就碎。岩石,按照自然法则,本应冻得收缩,一夜之间,又充满敌意地膨胀起来。空气吸吮着鸟儿身体上的温暖,要在飞翔之中把它们吞掉。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