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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很累,有时候甚至痛苦。那是一种短暂的痛苦。有时,他嘟哝几句什么,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与失望。啊,上帝!呵,上帝!他不时叨叨着,不过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飘落下来的银末。
有一次,老头垂着眼睑,看见他们又站在那间工棚里面,脚下全是刨花,缠绕着他们的脚脖子。跟他一块儿的当然是那个小男孩。因为在他一生中的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尽想他的孙子,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妙,几乎只限于这个工棚之内。一出工棚就如同路人。至少很少讲话。而在工棚里面的时候,他们每一次的谈话都是那样坦率、真诚。
“瞧,”老头用他锋利的推刨只一下便推出那块木头的一个面,“就像一张地图。这是山,这是山顶。这个圆的是最高峰。”
“是呀,”男孩说。“还有大河,这是海湾。”
“我小时候,”祖父说,“有时候用蓝铅笔画地图和海湾的阴影部分。墨西哥湾,那可真是个很大的海湾呀!”
“我不怎么会画,”男孩说。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
“我想写一首诗,”男孩说。
“关于诗歌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读过吗?”
“没有,”男孩说。他咬着腮帮子里面的肉。“不过我知道点儿。”
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舒展双臂,直到拥抱了整个世界。他大睁着一双眼睛。
“爷爷,有些事你是不是天生就懂?”
现在,老人家被囚禁在这张床的樊笼之内,便无法作答。他的喉咙于得厉害。当这种狂热与幼稚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时候,他明白他还有些事情要做。于是他怀着坦露胸襟便能得到恢复自信的希望,使劲儿在枕头上朝后仰了仰脑袋,搅动了黑暗。
然而,却是早晨照进来的光线。
该起床了,斯坦。似乎是妻子沉重的眼皮在这样说。
“我觉得特别不舒服,艾米,”老头说。“看来你非得去找杰克·芬莱森帮忙侍弄奶牛了。”
这以后,斯坦·帕克病了一阵子。他得了胸膜炎。不过大家照料他,一直到他病好。杰克·芬莱森来了。他很愿意帮忙。他人还不错,可是自己家的事总是搞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莫莉也来做些零碎的事情。她总是坐在门口一边喝奶茶,一边讲些奇闻轶事。人们干着的这些事情斯坦·帕克都看在眼里,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人们叫他起来的时候,他才爬起来,还依靠人家支撑着他胳肢窝帮一把。没多久,他就又能穿着肥大的衣衫慢慢走动了。
然而,他似乎对自己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恢复期间,他经常向外面张望,冷眼瞅着别人。他们大都情愿掉转头跟他的妻子说话。当然,他没有完全好。他看人时有个习惯,似乎他们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被看的人当然不喜欢,因为他们不能回转身,弄确实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而斯坦却为他看到的那些全新的东西大吃一惊。
第二十一章
最近几年之内,沿着帕克夫妇一直居住的杜瑞尔盖的那条大路,另外一些人家又盖起了房子。原先那几栋薄木板房早已成了这一带风景的一个部分,现在却好像都被这些新房子挤到大路后边去了。那些木头房子立在那儿。每一幢房子都被树木包围着,就像荒漠蚕食中留下的绿洲。这些房子正处于被遗忘、乃至坍塌的过程中,最终将和曾经在里面逗留的那些人的白骨一起,被一扫而光。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无足轻重了,不是一事无成的人,就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这旧村落的魂灵相互打扰的话,只要关上门窗,打开收音机,就可以从那砖砌的房屋中驱除掉不安的情绪。这些砖瓦结构的房屋显然占据了优势。有深紫色的、缸砖般的蓝颜色的、牛血红的,还有公共厕所。在这里,家庭生活形成了一套做法。已经忘记为什么是这.样,但总是严格按照正统去做的。有一次献上了牺牲品。那是使用吸尘器时把一只猪给电死了。是在一个闷热的早晨,马缨丹的篱笆里散发出一股死猪的气味。
这里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破旧的木头房子,有不透风雨的砖瓦房。还有另外一种房子,这房子让人看了就生气。为了反对盖这种房子,人们简直希望镇议会能够修改它的政策。这是用纤维板和水泥搭成的房子。这种房子像是露在地面的岩层,只不过是在不同矿层而已。这种房子支撑不了多久,这对他们当然有利。可是到底能支撑多久呢?与此同时,人们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过日子。年轻夫妇离家的时候,把门锁上,就好像它们是不住人的。有个孩子闹着玩,在一个屋子上踢了个窟窿。到了夜晚,这种纤维板搭的房子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响声,在爱恋或者争斗的重压之下,改变了它们的形状。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月光下仁立着,显得那样脆弱,渐渐地溶于梦乡之中。
他们周围发生着的所有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帕克夫妇的生活。之所以不能影响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正发生着的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对于他们几乎都不可信。记忆中的那些往事能把砖头劈成碎片、研成粉末。那些仍将发生的事情,必须和生活的溪水平行地流淌,而不是在同一条小溪里荡漾。切切实实影响了这两位老人的事情是,他们的财产已经分成几份,而且大部分都卖了。
这是从帕克先生生病之后不久开始的。在光线柔和的傍晚或者早晨,那几头无法改变的奶牛站在那儿,在灰颜色的木桩上蹭着脖颈。老头还像以往一样,向牛棚走去,不过比以前更加神情冷峻。有时候,皮肤突然一阵刺痛,搞得他脸上露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微笑。他的妻子经常腿痛,而且屁股老大,日见衰老,牢骚满腹,总是依恋着那几头奶牛,似乎那就是她生存的目的,不敢拿别的任何事物代替。就像许多心理上很紧张的老年人一样,他们不能很有条理地控制自己,总怕一下子垮了下来。所以他们继续沉重、缓慢地干活。他们还是手工挤奶。帕克先生不用机器挤奶。他说,挤奶器对奶头没好处。年轻人望着老帕克掩口窃笑。不过,好歹他只剩下那么三五头奶牛了,而他那个地方实际上已经变成郊区了。他们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所以也没人费心劳神去想这些事情。不过,既然活着,就得干点儿事情,这倒是显而易见的。
女儿福斯迪克太太开着她自己那辆车来看他们——他们现在有两辆车了。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福斯迪克太太,或者过去认识,但早就忘了这就是塞尔玛·帕克。对于那些可能认出她的人,她并不加以鼓励,总是眯细一双眼睛,直到皮肤完全遮蔽了她的道德之心。对于那些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人们,她更是不屑一顾,坐着那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一闪而过,把那些平庸的、或者趣味低下的东西很快甩到身后。
父亲等待着女儿回来。他的眼皮和手腕都已经像生了群屑似地粗糙,但他的牙齿还很好。他对女儿微笑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塞尔?”
因为福斯迪克太太曾经寄来一封便笺,说有些事情,她希望跟父母谈谈。她喜欢这个动词,这个词听起来谨慎,而且语气坚定。
“哦,”她边笑边看着他,暗暗地为自己和这个地位卑微的老人、同时也是她的父亲,保持这样一种疏远的关系而高兴。“是一个小小的计划。我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计划。倒不是因为这是我的计划,或者我想强迫你办什么事情,而是这样做合乎情理。达德利同意。”
福斯迪克大太是这样一种女人,估计会遇到什么阻力时,就要搬出她的丈夫。
“你看起来有点累了,亲爱的,”她说,从汽车里下来,向父亲走过去。
她吻了吻他。她自己常生出些疲累之感,便希望别人也精疲力竭。但是她注意到,父亲的皮肤还颇有点活力,她不由得脸红了,不过也只是红到一定程度。她是个弱不经风的女人,但是很有劲地提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我不比先前更累,”老头说。
“不,爸爸,”女儿边说边从一个矮树丛上提下几只蜗牛,用脚踩死。“你要是不觉得累,那就是不累。”
踩死的蜗牛使她退缩了几步,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回过头瞥了一眼。
“你太爱那几头奶牛了,所以连累都不觉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说。
“爱那几头奶牛那是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