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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走了,”雷·帕克说,拿起他那顶时髦的帽子。“这样,会使这儿的气氛轻松一些。”
“再见,霄,”她说。
她让他自己找出去的路。再一想,觉得这倒也省事,反正这儿没有什么他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
他走了之后,她在一张椅子里面坐了下来。
她的身子一动不动,但是内心深处却心潮奔涌。就好像她是一个五斗橱,把她的德行、善举都翻腾出来,找几样好东西。许多对她感恩戴德的、虔诚善良、谦恭卑微的人都说她好。那么,她一定不错了。这些人的眼睛,一定比自己的眼睛或者哥哥的眼睛看得更清。一定是他脑子里突然生出个什么念头,她心里想,便说了出来,而且听起来很聪明。她觉得嘴里一股金属味儿。她简直能把舌头吐出来,那似乎是一片薄薄的苦涩的金属。她头痛,觉得身上发烧,便吃了一片阿斯匹林,又拿出一两本书。
“我把茶送来了,太太,”那位老女仆说。她把茶盘放在一张小几上。
塞尔玛·福斯迪克精心选择的这些习惯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她一边在字里行间寻觅,一边感觉到有些罪恶良己已经忘记了。她经常边喝茶边拿本书看,不时从书页上掸掉切得很在行的、薄薄的面包片和奶油掉下来的渣子。她在心里说,被无知与部俗搅得心神不安实在太可笑了。她只言片语、心不在焉地读着,一颗心似乎被炸裂开了。这内心深处究竟蕴藏着什么呢?她问自己。她那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她在读几行诗句的时候,一股疑惑的浪潮把她撼动了。这本诗集是她在一家书店里挑选的。她很为自己的鉴赏能力而自豪。
就像风儿喧闹着从林中吹过,
生活的狂风在他心中引吭高歌……
那是一首使人战栗的诗,一行行诗句开始吹透她柔软的衣裙,掠过她的心头,留下一种麻木的感觉,或者说一种奇怪的、清晰的感觉。她被一种阴郁的魅力吸引着,继续读下去:
人树永远不会安静,
那时是罗马人,现在轮到了我。
她觉得,也许是知识,而不是阿斯匹林或者麻黄素,给人以慰藉。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狂风啊,把小树加倍地折磨,
它吹得如此猛烈,很快便会收敛。
今天,罗马人和他的苦难,
早已在苍茫大地下变成灰烬。
读完之后,她仍然坐在那儿,没有什么需要按铃让女仆来办的事情。她朦朦胧胧理解了这首诗的意思,便怀着一种苦涩,责备父母亲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她也责备上帝欺骗了她。
后来,她的丈夫拿着一张晚报走了进来,说道:“你今天晚上脸色很不好看,塞尔玛。”
把墙上挂着的一幅蚀刻画正了正。
“你不舒服吗?”他问道。
又正了正他那幅蚀刻画。福斯迪克夫妇挂蚀刻画,是因为他们不敢去选一幅油画。
“是东北风刮的,”塞尔玛说。
确实,正在刮讨厌的风。铅灰色的浪花装饰着海湾里的海水。砂粒把窗玻璃打得沙沙地响。
“雷来过这儿,”她说。“雷,我的哥哥。”
“他来干什么?”律师问,肚子紧张地挺了起来。
“不干什么,”她说。
她觉得做一个诚实的人现在已经为时太晚。简直不知道怎么去做。
“我们只是谈了谈,”她说。“他要结婚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达德利·福斯迪克问。他把手里那张晚报全然忘到了脑后。
“哦,不过是些家里的事,”她说。
“那你为什么显得心神不定,亲爱的。”
“雷总是让人心神不定。他有那么一种作用。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种配错了的颜色。就是这么回事,”塞尔玛·福斯迪克说。
律师放下晚报。那张报纸因为在手里拿了半天,还热乎乎的。他搓着一双手慢慢地踱步。心里生出一种想见见他这位内兄的过分迫切的愿望。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否使别人困扰,或者被人所困扰——这大抵是一回事儿——有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奇特的禀性。达德利·福斯迪克是个冷冰冰的人,但又是个真正的人。因此,他急切地想了解点点滴滴的事实真相,他为此激动得发抖。他想去撕碎别人,那怕只一次,或者被人撕碎。
“真遗憾,我跟他错过了,”他说。
雷·帕克额头上总该有根血管吧。
“他真是个畜生,”塞尔玛说。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内见和妹夫的关系。”
在向下去的一截石头台阶上,这一对内兄和妹夫能交流什么个人的经验呢?律师从妻子只言片语的叙述中,认定雷是个胖子。他觉得有只手在抚摸他的腰背。
“不管怎么说,你没见着他,我很高兴,”妻子说。
她觉得太虚弱了。
“我现在想上床休息了,”她说。“我不吃晚饭了。”
他吻了吻她,他们隔一段几乎是商定了的时间就这样接吻,然后就吃鱼去了。在那位名叫多萝西的老女仆的沉默之中,他渐渐从自我毁灭的缠绕中解脱出来。谨慎又回归到他的心头,而且向这位古板的妇人的谨慎涌去——她俯首听命,似乎是在他的头顶呼吸——直到他们这一对孪生的谨慎相遇,并且在相互赞赏之中,交融在一起。就这样,律师又从情感的涡流回到表面。在那上面浮游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桩事情过去之后不久,福斯迪克太太觉得有必要再去看望母亲。尽管有时候为了出身,她责怪妈妈,可她还是常常渴望回到那温暖的怀抱。于是她驱车回家,很快就站在门廊下面和妈妈说起话来。这儿成了她们惯常会面的地方。
“你没参加婚礼,我太遗憾了,”母亲说。她开始欣赏这种有教养的聊天,其中交织着各种关系。在这种谈话中,甚至缺点毛病也都是有趣的。
“我没受邀请呀,”女儿说,心里琢磨自己的自尊心是否多少受到了一些伤害。
“我总以为,为了这场喜事,有什么矛盾都可以和解了,”老妇人说。“不过,各有各的看法。雷已经重新做人了。”
母亲已经这样认定了。她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可以去怀疑的程度。或者她对自己生活中的种种怀疑视而不见。脸上是一到木然的表情。当她向远方凝视的时候,她下定决心只看那些充满希望的东西。
“婚礼很热闹,”她说。“塔巴特先生是个杂货商,住在莱克哈特区。有好多漂亮的礼物。有人还送了满满一箱银餐具。雷那天真是如鱼得水。人们都喜欢他。他还唱歌呢。你知道雷能唱歌吗?看起来,他现在干得很顺利。”
塞尔玛·福斯迪克已经在门廊边上坐下,脸上充满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所带来的疑惑。她十分相信自己会做出些有伤大雅的事来。她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意识到,阳光是一种不因时间流逝而贬值的财富。
“有整整一大条火腿,”母亲说。“切成薄片摆在那儿,让人们自己动手吃。”
“埃尔西怎么样?”塞尔玛问。
“埃尔西不漂亮,”帕克太太说。“但她正是雷所需要的那种人。她会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妻子。”
“她是个卫理公会教徒.”
“这么说,你知道了?”
“你不喜欢她。”
“这你就错了,因为那不是真的,”艾米·帕克说,在她那张椅子里动了动。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察看椅子上的藤条,寻找自己的思路。“或者,即使是真的,我也很快就能证实那是假的。埃尔西是个极好的姑娘。”
最后,是别人占了上风。艾米·帕克参加过不少婚礼,她儿子的,还有别的年轻人的。她看人们跳舞。她一边吃粉红色的糕饼,一边听那喀嚓喀嚓的声音。这种糕饼有的里面有沙子。她去参加婚礼,但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尽管那里不乏可爱的东西。在这样的场合,舞蹈者复杂的动作,以及人们海阔天空的谈话,与她目前安排好的平静的生活相去甚远。对于那些她自己不曾参与的事情,她从不相信,不管是糕饼,还是什么习惯。
她看着埃尔西。在那朵香橙花下,太阳穴上,她那感觉迟钝的、乳白色的皮肤上毛孔相当大。埃尔西面庞扁平,不过很和善。她想说话的时候,总是期待着什么。她听了笑话就笑,因为这是该笑的东西。然后就闭上嘴巴,因为那笑话已经讲完了。她长着一张“封闭型”的面孔,等待着被人“开启”。这会儿,她那乳白色的、多毛孔的皮肤渴望得到钟爱。
于是,艾米·帕克意识到,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