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哩?父母让你们儿娃回家盛一碗汤饭错了吗?
饭场上哐的一下安静了。做儿娃的感着理屈,不再说啥了。
村人们目沿着断喝,都朝村口通往梁道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是屠户李星从梁
上回村了。
刘根宝从饭场上回到家里,就像从宽展自由的田野进了考场,怯怯的,有些
不安。爹已经吃过饭了,正在院里抽烟,明明灭灭,在暮黑中闪烁着光色。娘正
在灶房洗整,锅碗相撞的声音淹在洗刷的水里,听起来清脆潮润。根宝一脚踏进
灶房,把还有半碗饭的瓷碗推在灶台角上,想说啥,却只是望了望娘,便又勾着
头从灶房走了出来。
他蹲在了爹的面前。
爹说,有事?
他说,没啥事。
爹说,有事你就说吧。
他说,爹,我想去蹲监。
做爹的愣了~下。从猛一吸亮的烟光中,能看见老人的脸上有些僵硬,表情
哩,像一块原本柔和的杂色面儿,忽然变成了生硬的石头面儿。他把烟袋从嘴里
拔F,盯着儿子,像盯着素昧平生来问路的陌生人一样。
爹说,根宝,你说啥儿?
儿子根宝就又瞅了一眼父亲。因着夜色,看不清父亲这时脸上的惊异有多厚
多重,多少斤两,只是看见有一团漆黑,像树桩样竖在那儿,僵在那儿。因为看
不清楚,他也就索性不再看了,脱掉一只鞋子,坐在父亲面前,两只胳膊架在膝
上,双手相互抠着,像剥着啥豆子,没有立马回答爹的问话。
爹又问,你刚才说啥呀?根宗。
根宝说,爹,我想和你打个商量,如果你和娘同意,我想替人去住几天监
狱。
爹吼着说,妈的,疯了?
根宝把头勾得更为低些,说,爹,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爹顿了一会儿,又问,替谁?
根宝说,替镇长。
爹抬起了头,替谁呀?
根宝说,替镇长。
爹笑了,冷讥道,镇长用你去替?
根宝说,刚刚在饭场,李屠户说了,说今儿落日时候,镇长开着小车从梁上
走过,撞死了一个年轻人哩,张寨村的,二十余岁。说镇长撞死了人镇长应该负
责呢;可镇长是镇长,谁能让镇长负责哦,于是哟,就得有人去县交通队替着镇
长认个错,说人是我撞的,是我在李屠户家酒喝多了,开着拖拉机出门撞上的。
后边的事,就啥甭管了,镇长都有安排哩。说事情的尾末已经搞清,就是赔张寨
的死人家里一些钱。钱当然是由镇长支出的。然后,然后哩,就是谁说是谁撞死
了人,谁就到公安局的班房里宿上十天半个月。
月亮已经升了上来。吴家坡在月光中静得如没有村落一样,能清晰地听见村
街上走动的脚步声,踢里踢踏,由西往东,渐次地远了。消失着到了李屠户家那
儿了。娘好像把根宝说的缘缘由由全都听得十分明了了,她没有立马接话儿,不
知从哪儿端出一小筐儿花生,端过一张凳子,把凳子放在男人和儿娃中间,把那
一筐儿花生放在凳子上边。而后,她就随地坐在花生筐前,望望儿娃,又瞅瞅男
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进了他们父子深深的沉默内。
说起来,根宝已经二十九岁,二十九岁还没有找到媳妇成家,这在吴家坡也
仅是刘家一户。缘由呢?不光是因为家穷,现如今不是哩,是在极早的年月里,
各家都已盖起了瓦屋,只他们刘家还住着草房院落;再者,还因为根宝的怯弱老
实,连自家田里的庄稼被畜牲啃了,举起了铁锨,联想到畜牲也有着主人,竞就
不敢落将下去,只能将铁锨缓慢地收回。这样的人,窝囊哩,谁肯嫁哟。照说,
早先时候,有过几门亲事,女方都是到家里看看,二话不说,也就一一荒芜掉
了,无花无果。待转眼到了今日的年龄,没想到竟连二婚的女人也难碰到。半年
前,有亲戚介绍了一个寡妇过来相面,先不说对方长得丑俊,也才二十六岁,竟
带着两个孩娃。根宝原是不同意这门婚配,可亲戚却说,同不同意,见面了再
说。于是也就见了,想不到她一见面劈头便问,你就弟兄一个?
他说,我是独子。
她说,同姓家族村里多吗?
他说,村里就我们一家刘姓。
她说,有没有亲戚是村里乡里干部?
他摇了一下头儿。
她便生着风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愤愤地说:那你让我跑十几里路来
和你见面干啥?媒人没和你说我原来的男人是因为和人争水浇地,争人家不过,
被人打了一顿,回家上吊死了?没说我不图钱不图财,就图嫁个有势力的男人,
不说欺负别人,至少也不受人欺负。女人这样说着,就转身从根宝家里出来,走
出屋门,到院落里左右看看,又猛地圆身盯着根宝,说今天正好是集日,我跑十
二三里路来和你谋婚,来让你看我,耽误我整整一天工夫。这一天工夫,我到镇
上卖菜卖瓜,卖啥都能挣上七八十块钱。可是今儿,是你把我误了。我不要你赔
我七八十块钱,可你总得赔我五十块钱吧?
根宝怔着问,你说啥JL?
女人说,你误我一天工夫,该赔我五十块钱哩。
根宝低声咬牙,说,你咋能这样不要脸哩?
女人说,我是不要脸,要么你打我一顿我走,要么你赔我五十块钱我走;你
要不打我赔我,我就在这院里叫唤,说你一见我就摸我拉我。
没有奈何,根宝只好返回屋取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她的手里说,走吧
你,以后你再也别从我们吴家坡的村头走过。
女人接过了那钱,看看说,你要敢动手打我一个耳光,我就嫁给你。
根宝说,走呀,钱给你了,你走呀。
女人说,你要敢对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两个娃儿送给别人嫁给你。
根宝说,你有病哩,你神经有病了,去县医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块钱朝根宝面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没有腰骨
的男人,谁嫁给你,谁一辈子保准受人欺负不尽呢。
实在说,没人欺负根宝一家人,可就是因为他家单门独院,没有家族,没有
亲戚,竟就让根宝娶不上一门媳妇来。二十九岁了,一转眼就是三十岁,就是人
的一半生命了。将近三十岁还没有成家立业,这不光让根宝在村里做人抬不起
头,也让父母深怀着一层内疚哩,永远觉得对不住了儿娃呢。
根宝爹又吸了一袋烟,再装上,没有点,放在脚边,不知为啥就抓了一把花
生剥起来。他剥着花生,却不吃,借着月色,看看面前勾头坐在鞋上的儿娃,像
一团包袱软软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说要翻盖却总也缺钱翻盖的草屋,矮矮的,塌
塌的,房坡上还有两个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里像被人打开的墓穴。还有那
没有门窗的灶房,灶房门口破了的水缸,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边的那
个猪圈,泥墙,框门,石槽,倒是结实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总不能养成猪。
喂猪猪死,养羊羊灭,后来把它做了鸡圈,鸡们倒都生长得壮实,可是,可是
呢,母鸡们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个鸡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没有一只
鸡两天生上一蛋的,更不消说如别户人家一样,一天一蛋,甚或一只鸡一天生两
蛋或两天生三蛋。这就是刘家的Et子。根宝爹像看透了这样的日子一样,把目光
从月光中抽了回来,吃了手里的花生,说跑油了,不香。老伴说吃吧,这也是根
宝他舅今儿路过梁上捎来的。根宝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得哗里哗啦,
说都吃呀,根宝。
根宝说,我不吃。
爹说,你咋知道替镇长顶罪至多是到监狱住上十天半个月?
根宝说,李屠户说的。
爹问,李屠户听谁说的?
根宝说,他啥儿不知道?镇长就是在他门前撞死了人,县委书记都在他家睡
过哩。
娘问,替人家住监,住完了咋办?
爹说,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办?你想咋办就咋办。谁让他是镇
长,谁让他让我们孩娃去顶监。
然后,爹就回过头来,望着儿娃说,根宝,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户
说一声,说你愿意替镇长去蹲监。要记住,李屠户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
万别当面还屠户屠户的叫。
这时候,月亮升到当头了,院落里愈发明亮着,连地上爬着的蛐蛐欢叫时张
扬的翅膀都闪着银白白的光。根宝从地上站起出门时,娘从后边抓了一把花生追
上他,说你吃着去吧,没跑油,还香哩。根宝把娘的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