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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灭”的报告,就此了事。王木通却死也不肯回绿毛坑去了。恰好这时林场有块
紧挨着广东、广西交界处的老林子——天门洞,老守林人病故了,场领导就派王
木通带着两个娃儿去接任,继续过他那苦吃蛮做、自给自足的日子。据说王木通
当年就娶了个广西寡妇。于是他照旧Et出而作,傍黑上床,精力旺盛。正好那寡
妇也带来一男一女两个娃儿,日后长大成人,跟王木通的两个娃儿配对,在天门
洞的古老木屋里传宗接代,是顺乎人情天理的了。
不过,在万恶的“四人帮”倒台后,林场也有蛮多的人议论,要是盘青青和
“一把手”李幸福还活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他们过的一定是另一种日子。更有些
人在猜测着,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讲不定有哪一天,盘青青和李幸福会突然
双双回到林场来,要求给他们落实政策呢。可不是?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
死的光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
哩!
李 锐
合
坟
院门前,一只被磨细了的枣木纺锤,在一双苍老的手上灵巧地旋转着,浅黄
色的麻一缕一缕地加进旋转中来,仿佛不会终了似的,把丝丝缕缕的岁月也拧在
一起,缠绕在那只枣红色的纺锤上。下午的阳光被漫山遍野的黄土揉碎了,而
后,又慈祥地铺展开来。你忽然就觉得,下沉的太阳不是坠向西山,而是落进了
她那双昏花的老眼。
不远处,老伴带了几个人正在刨开那座坟。锨和镢不断地碰撞在砖石上,于
是,就有些金属的脆响冷冷地也揉碎到这一派夕阳的慈祥里来。老伴以前是村里
的老支书,现在早已不是了,可那坟里的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
那坟在那里孤零零地站了整整十四个春秋了。那坟里的北京姑娘早已变了黄
土。
“牺惶的女子要是不死,现在腿底下娃娃怕也有一堆了……”
一丝女人对女人的怜惜随着麻缕紧紧绕在了纺锤上——今天是那姑娘的喜日
子,今天她要配干丧。乡亲们犹豫再三,商议再三,到底还是众人凑钱寻了一个
“男人”,而后又众人做主给这孤单了十四年的姑娘捏和了一个家。请来先生看
过,这两人属相对,生辰八字也对。
坟边上放了两只描红画绿的干丧盒子,因为是放尸骨用的,所以都不大,每
只盒子上都系了一根红带。两只被彩绘过的棺盒,一只里装了那个付钱买来的男
人的尸骨;另一只空着,等一会儿人们把坟刨开了,就把那十四年前的姑娘取出
来,放进去,然后就合坟。再然后,村里一户出一个人头,到村长家的窑里吃养
麦面饴恪,浇羊肉炖胡萝卜块的臊子——这一份开销由村里出。这姑娘孤单得叫
人心疼,爹妈远在千里以外的北京,一块儿来的同学们早就头也不回地走得一个
也不剩,只有她留下走不成了。在阳世活着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走了,到了阴
间捏和下了这门婚事,总得给她做够,给她尽到排场。
锨和镢碰到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包上,偶或有些火星迸射进…f燥的空气中来。
有人忧心地想起了今年的收成:“再不下些雨,今年的秋就旱塌了……”
明摆着的旱情,明摆着的结论,没有人回话,只有些零乱的叮当声。
“要是照着那年的样儿下一场,啥也不用愁。”
有人停下手来:“不是恁大的雨,玉香也就死不了。”
众人都停下来,心头都升起些往事。
“你说那年的雨是不是那条黑蛇发的?”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迷信!”
“迷信倒是不敢迷信,就是那条黑蛇太Lt怪。”
老支书再一次正色道:“迷信!”
对话的人不服气:“不迷信学堂里的娃娃们这几天是咋啦?一病~大片,连
老师都捎带上。我早就不愿意用玉香的陈列室做学堂.守着个孤鬼尽是晦气。”
“不用陈列室做教室,谁给咱村盖学堂?”
“少修些大寨田啥也有了……不是跟上你修大寨田,玉香还不一定就能死
哩!”
这话太噎人。
老支书骤然愣了一刻,把正抽着的烟卷从嘴角上取下来, 一丝口水在烟蒂上
亮闪闪地拉断了,突然,涨头涨脸地咳嗽起来。老支书虽然早已经不是支书了,
只是人们和他自己都忘不了,他曾经做过支书。
有人出来圆场:“话不能这么说,死活都是命定的,谁能管住谁?那一回,
要不是那条黑蛇,玉香也死不了。那黑蛇就是怪,偏偏绳甩过去了,它给爬上来
了……”
这个话题重复了十四年,在场的人都没有兴趣再把事情重复一遍,叮叮当当
的金属声复又冷冷地响起来。
那一年,老支书领着全村民众,和北京来的学生娃娃们苦干一冬一春。在村
前修出平平整整三块大寨田,为此还得了县里发的红旗。没想到,夏季的头一场
山水就冲走两块大寨田。第二次发山洪的时候,学生娃娃们从老支书家里拿出那
面红旗来插在地头上,要抗洪保田。疯牛一样的山洪眨眼冲塌了地堰,学生娃娃
们照着电影上演的样子,手拉手跳下水去。老支书跪在雨地里磕破了额头,求娃
娃们上来。把别人都拉上岸来的时候,新塌的地堰将玉香裹进水里去。男人们拎
着麻绳追出几十丈远,玉香在浪头上时隐时现地乱挥着手臂,终于还是抓住了那
条抛过去的麻绳。正当人们合力朝岸上拉绳的时候,猛然看见一条胳膊粗细的黑
蛇,一头紧盘在玉香的腰问,一一头正沿着麻绳风驰电掣般地爬过来,长长的蛇信
子在高举着的蛇头上左右乱弹,水淋淋的身子寒光闪闪,眨眼间展开丈把来长。
正在拉绳的人们发出一声惨叫,全都抛下了绳子,又粗又长的麻绳带着黑蛇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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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面_lz击出一道水花,转眼被吞没在浪谷之间。一直到三十里外的转弯处,山水才
把玉香送上岸来。追上去的几个男人说山水会给人脱衣服,玉香赤条条的没一丝
遮盖;说从没有见过那么白嫩的身子;说玉香的腰间被那黑蛇生生的缠出一道乌
青的伤痕来。
后来,玉香就上了报纸。后来。县委书记来开过千人大会。后来,就盖了那
排事迹陈列室。后来,就有了那座坟和坟前那块碑。碑的正面刻着:知青楷模,
吕梁英烈。碑的反面刻着:陈玉香,女,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生于北京铁路工人
家庭,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北京第三十七中学,一九六九年一月赴吕梁山区岔上公
社土腰大队神峪村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七El为保卫大寨田,在与洪水搏
斗中英勇牺牲。
报纸登过就不再登了,大会开过也不再开了。立在村口的那座孤坟却叫乡亲
们心里十分忐忑:
“正村口留一个孤鬼,怕村里要不干净呢。”
可是碍着玉香的同学们,更碍着县党委会的决定,那坟还是立在村口了。报
纸上和石碑上都没提那条黑蛇,只有乡亲们忘不了那摄人心魄的一幕,总是认定
这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墓里,聚集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荏苒便是十四年。玉
香的同学们走了,不来了;县委书记也换了不知多少任;谁也不再记得这个姑
娘,只是有些个青草慢慢地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
底,只有银亮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
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人们的心头还是止不住~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她。”
“知道。”
老支书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
“都喝一口,招呼在坑里阴着。”
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从墓坑里荡出来。
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了,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
露了出来。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冻起来。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的,可
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前怔住了。内中有人曾见过十四年前附着在这尸骨外
面的白嫩的身子,大家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的姑娘。
洪水最后吞没了她的时候,两只长长的辫子还又漂上水来,辫子上红毛线扎的头
绳还又在眼前闪了一下。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
辨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自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