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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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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严发现妈妈虽然在姐姐的事儿上委曲迁就爸爸,但在其他问题上却常跟爸爸
争吵。那大都是严严不甚懂的“党性”、“政治品质”一类问题。
    还没来得及让严严想个究竟,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当时他在念初中一年级,姐
姐在郊区也是念的初中一年级。幼稚的严严和红卫兵战友一道狂热地投身各种“革
命行动”。抄了许多人的家,烧了成吨书籍字画,砸碎了百货公司的花露水、雪花
膏橱窗。很快地,命运之神的双翼也给严严的家庭投下了阴影。妈妈被“造反兵团”
查出是“假党员”,被投入“牛棚”,严严的爸爸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了离婚手续。
严严跟着爸爸,姐姐当然是假党员的女儿。尽管这给严严以极大的震动,但他和思
想正统激进的革命小将一样,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况且,不须他作出任何
姿态,爸爸的离婚已经“划清界线”了。严严还是当他的“红五类”。当他和战友
们残酷斗争那些“牛鬼蛇神”,总不免想起妈妈的遭遇;当他呵斥“黑七类”同学
时,不免想到在另一间学校,姐姐也站在“狗崽子”中间。
    
    严严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爸爸很快通过组织压力娶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时常对她夸耀自己和军
区某首长的一个什么秘书是战友,很快就会升迁云云。这使严严常去想:爸爸和妈
妈究竟谁更象真正的共产党员?
    六八年秋,爸爸果然高升为市军管会的要人。严严却不顾爸爸的阻挠,自愿报
名到海南岛上山下乡了。他对家庭已无什么留恋。临行前,到郊区姨婆家去了一趟。
谁料事隔两年,屋在人亡,姨婆死了,姐姐也不知去向了。唉,姐姐呀姐姐,你在
哪儿啊……
    严严到了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分配到五指山区,就写了一封信寄到姐姐的学
校,但却杳无回音。姐弟关系从此断绝,严严的思念之情也逐渐淡薄,因为他和姐
姐相处,时间实在太少了。严严曾写信给爸爸,但寥寥几行,没啥可说。他开始发
现,在所有的亲人中,自己常想到的是妈妈,毕竟她给自己的爱最多。也许该给妈
妈写封信?可是,谁知道她现在处境如何呢?
    种种怀疑并没妨碍严严在伐木开荒之余熟读“老三篇”,学会几十支语录歌,
虔诚地做早请示、晚汇报。还常常为欢呼没头没尾、意义可作多种解释的“最新指
示”的发表而在山间小道举着火把游行。严严到海南半年就入了团,被指定为团支
委(那时不用选举),并在兵团到处“讲用”。严严没想到自己生活道路上的一帆
风顺是父亲带来的。那时,他爸爸的地位火箭式地上升,在省、市革委会里都踞重
要席位。
    当严严的入党志愿书刚通过表决,中国出现了巨大的事变。严严的命运随之发
生了急剧的变化。那是在“九·一三”事件以后。党支部正式通知严严,他的入党
志愿书被团党委否决了,以后不许再写信给父亲。因为他是林彪死党,为林家王朝
另立伪中央扮演了可耻角色。
    生活的险恶风涛把严严这只小船冲到了暗礁林立的险滩。他被划入“黑帮子女”
的行列,终日受到各方面的冷遇,由于父亲的臭名昭著和自己的一度走红,他甚至
不能见谅于同学们。十九岁的严严开始背上了沉重的黑锅,看不到有出头之日。
    七三年春,严严终于请准了假,回家“探亲”。他首先和“爸爸”办了断绝父
子关系的手续,然后到人民银行政工组询问妈妈的下落。答复却冰冷得使严严的心
都紧缩了。
    妈妈已经死了!说是“病死”的。她才四十多岁,从来没什么病。妈妈到底是
怎么死的?
    “林彪迫害了许多老干部。希望组织能复查一下我妈妈的问题。”严严说。
    政工人员答复:“首先,你不是她的儿子。其次,她不仅是假党员,还是中统
特务,证据确凿。她在念书时候受过报务班训练,那是特务组织。”
    从什么时候起,白变成了黑,光荣变成了耻辱?严严曾听妈妈说过这段往事。
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地下党指示她利用学生的军训班去学习电台报务的。但是,已
经尝到人生苦味的严严,明白要申辩也不会产生什么作用的。就这样,他默默地走
了。从此在世上能称得上亲人的只剩下姐姐,而她在何方?严严已经不想也无法去
找了。
    严严登上轮船,呆滞的目光眺望着雾气迷蒙的南方大城。他明白,从此要和故
乡永别了,这地方曾留下了他快乐的童年,但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海南岛,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笑容在他脸上消失了。他抽上了烟,指头
灼得焦黄,还学着喝酒。二十一岁的青年变得暮气沉沉。他恨透了父亲,也恨不公
平的命运。他唾弃了父亲的姓,改名严凉,取其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之意。
    岁月缓缓流失,兵团的“革命化”是闻名的,生活极为枯躁单调,今天完全是
昨天的重复。然而五指山再高也不是与世隔绝的。许多同学探亲回来,都谈到大陆
上的动荡的政治局势。严凉听了,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浮沉,觉得自己是被欺骗、
被玩弄了。当年他狂热拥护的血统论成了自己脖子上沉重的锁链。多么肮脏的政治,
多么丑恶的现实!难道理想信仰只是一个梦?
    严凉很愿意离开喧嚣的尘世。离连队三公里外有一块橡胶、台湾相思(移植作
防风林)苗圃地,有必要派人去管理。于是,严凉就在离那条小河不远的地方搭起
一间茅屋住下了。除了每月一、二次领工资、口粮和肥料、工具外,他与外部世界
的联系只是一部半导体收音机。时光象小河的水一样流逝,收音机里传出时代纷乱
的脚步声,却惊扰不了严凉心头的冷漠。
    终于,电波传来“四人帮”覆灭的消息。严凉开始把这看成是习以为常的政治
风云变幻,但收音机不断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电讯。他总算相信祖国正在走向光明,
几年来缠绕着他的恶梦慢慢消逝了。
    兵团已经改建制为农场。他们的这个农场照例欢呼一阵又归于沉寂。严凉很快
就认定,魔鬼的灰飞烟灭只对大多数人是福音。被玷污了的他将永远留在阴影之中。
果然,农场里的知青都陆续招工回城,只留下孤零零的严凉。

    严凉明白,他那漫长的余生将在这苗圃地旁渡过了。他的飘萍身世有如这无名
的小河,它日夜水声淙淙,细语喃喃,却没有人听懂它在诉说什么衷曲;它九曲回
肠,日夜奔波,却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
    真的,小河,你流向何方?
    二、小河那边
    在农场这些年,严凉已忘了中秋月饼是什么滋味了。他开了个罐头,胡乱应付
了一顿中秋晚餐,就吸着烟靠在床上,欣赏着收音机播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广东音
乐《彩云追月》、《月圆曲》,脑子飘浮在一片空虚之中。
    最后一曲《良宵》播完,严凉想起该下河洗澡了。他脱剩一条裤衩,拿着毛巾
走出茅屋,仰面赏月,月亮却躲在一片落云里。故乡的明月是多么明媚,中秋之夜
是澄澈纤埃的。而在海南,再寥廓的秋天也有云朵。是因为热带树木葱茏还是海洋
性气候?严凉忘了关于云的形成课本上是怎么说的了。他有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有
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严凉倚着槟榔树,固执地仰头等着。中秋圆月总算从云层里钻出来了,皎洁的
银辉洒满连绵山峦,夜色象梦一般恬静。仿佛灵魂里有个恶魔似的,严凉忽然想到
明月也有它永远黑暗的一面,就象最公正的社会里也有不公正的事一样。他的心情
蓦然恶劣起来了。
    这时,在一片虫鸣之中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柔漫歌声。严凉回身进屋看看收音
机已关,就责备自己想得太多,脑袋耳朵都有毛病了。他向河边走走,歌声却越来
越清晰。严凉迟疑地止步细听,是悠扬悦耳的女声在唱一支他也曾会唱的歌——
    “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把大地照耀得明亮,
    四周一片银光,使我怀念故乡。
    ……”
    严凉放轻脚步走到很陡的河岸上。立即惊讶得呼吸都停止了。在小河那边,有
个姑娘在银波粼粼的河里洗衣服。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荒僻的地方?
    月光把严凉的身影投到河面上,那姑娘霍地直起身子,直视着对岸的严凉,月
色下可以看见她一闪一闪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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