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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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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扬头看去,只是咕哝着道:“害怕!……傻孩子……”说着便追上他那些少
年同伴们出城去了。
    出城后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冷冽的空气,一望无际的旷野,有些生物似乎是
从死人的穴中觉醒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来望望天空。三五棵枯树在土堤上,
噪晚的乌鸦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有一群羊儿从他们身边穿过。后面跟了个执着皮
鞭的长发童子,他看见从城中出来这一行列,不禁愕然地立住了,问道:
    “哪儿去?是不是五里墩的义地?”
    “小哥儿,是的,你要进城。……这样天气一天的活计很苦?”老祖父代表这
一群人郑重地对答。
    牧羊的长发童子有点疑惑神气道:“现在天可不早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到
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他说到这里,又精细地四下里看了看道:“灰衣
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独自在后边,听童子说完,从皱纹的眼角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小哥
儿,真是傻孩子,像我们还怕!”
    童子自己知道说的不很恰当,便笑一笑,又转过身去望了望前边送棺材的一群,
就吹啸着往对方走去。
    老祖父的脚力真使这群人吃惊。他不用拐杖,走了几步便追上棺材,而且又同
他们谈话。蒙儿的颧骨上已现出红晕颜色,两只噙有眼泪的眼确已现出疲乏神气,
就连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顺似乎也很吃累。独有刚二既不害冷,也不见得烦累,
只是很自然地交换着肩头扛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这时从裤袋里装了一烟斗的碎烟,一手笼住袖口上的败絮,吸着烟气说:
    “这便是老魏的福气了,待要安葬的时候,雪也止了,冷点还怕什么。只要我
们不死的,还没装在匣子的先给他收拾好了,我们算是尽过心,对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刚二也大声道:“是呵,我早上还说老魏叔死的日子没拣好,现在
想想这也难得。他老人家开了一辈子的笑口,死后安葬时没雪没风,也可算得称心
了!……
    我今天累死,就是三年没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儿,替死人出点力!人能有几回
这样?……”他说时泪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滚动,又慢慢地噙回去。
    老祖父接着叹口气道:“人早晚还不是这样结果,像我们更不知在哪一天?老
魏,我与他自从二十余岁结邻居,他三十多年作过挑夫、茶役、卖面条的、清道夫。
不管冷热,他哪有一天停住手脚!……有几个钱就同大家喝一壶白烧,吃几片烧肉,
这样过活。不但没有老婆,就连冬夏的衣服,也没曾穿过一件整齐的。现在安稳死
去,他一生没有累事倒也算了,不过就是有这个无依靠的蒙儿。……咳!
    我眼见过多少人的死、殡葬,却再也没有他这么平安又无累无挂地走了。我们
还觉得大不了,其实,他在阴间还许笑我们替他忙呢!……”
    坚定沉着的刚二急急地说:“我看惯了棺材里装死人,一具一具抬进,一具一
具的抬出,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吃这碗饭,也同泥瓦匠天天搬运砖料一样。孝子蒙
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的低头走着,点了胭脂、穿着白衣像去赛会的女的坐在
马车里,在我们看来一点不奇。不过……
    老魏这等不声不响地死,我倒觉得……自从昨儿晚上心里似乎有点事了!老爹,
你说不有点奇怪?……”
    老祖父从涩哑喉咙中哼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冬日旷野中的黄昏,沉静又有点死气。城外的雪没有融化,白皓皓地挂遍了寒
林,铺满了土山、微露麦芽的田地。天空中像有灰翅的云影来回移动,除此外更没
有些生动的景象了。他们在下面陂陀的乱坟丛中,各人尽力用带来的铁锹掘开冰冻
的土块。老祖父蹲在一座小坟头的上面吸着旱烟作监工人,蒙几斜靠在停放下的白
棺材上用指头画木上的细纹。
    简单的葬仪就这样完结,在朦胧的黄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绳放进土坑里去。
他们时时用热气呵着手,却不停地工作,直至把棺材用坚硬土块盖得严密后,才嘘
一口气。
    蒙儿只有呆呆地立着,冷气的包围直使他不住的抖颤。眼泪早已在眶里冻干了。
老祖父用大烟斗轻轻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刚二却忙
的很,他方作完这个工作,便从腰里掏出一卷粗装烧纸,借了老祖父烟斗的余火燃
起来,火光一闪一闪地,不多时也熄了。左近树上的干枝又被晚风吹动,飒飒刷刷
地如同呻吟着低语。
    他们回路的时候轻松得多了,然而脚步却越发迟缓起来。大家总觉得回时的一
行列,不是来时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能说什么话。但
在雪地的暗影下他们已离开无边的旷野,忽然北风吹得更厉害了,干枯的碎叶,飘
散的雪花都一阵阵向他们追去,仿佛要来打破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

                                             一九二三年冬。
  


                              在小河那边

                             作者:孔捷生

    谨献给至今仍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愿他们早日得到解脱,和我们享受同样清
新的空气,同样明媚的阳光。
    形状狰狞的乌云挟着雷声翻过了山峦,白茫茫的雨幕消失了。小河很快涨满了
浑浊的水。
    在大陆上是难得遇见中秋节还下雷雨的。而这海南岛正逢雨季,它才不管中秋
不中秋呢。正象热带的阳光,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那么酷热。
    严凉,一个二十多岁的农场工人,等喧哗的小河静下去,就戴上旧草帽拿着挎
包走出茅屋,沿着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向农场场部走去。
    到场部一路上要趟过八次河。实际就是同一条河。它环着山势迂回曲折地流淌,
叫人非得一次又一次地趟过它不可。谁也不晓得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正如五指山
区数不清的大小山峰,世居这里的黎胞菌胞都没想起给它们起名宇。人们甚至不知
道它从哪里流来,向哪儿流去。
    严凉走到场部,把草帽拉得低低的,避免见到熟人。他走进窄小的农场商店。
打倒“四人帮”快一年了,但这商店与农场一样,没有多大变化,到处张贴着过时
的政治口号,书架摆满永远卖不出去的书,甚至还在出售那幅《月夜哨兵》,没有
人知道它的作者是谁。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严凉总算发现一样新到的商品—
—印着嫦娥奔月图案的信封。他于是买了一些罐头、香烟等日用品,见嫦娥奔月的
信封印得漂亮,也买了两个就转身走了。
    他又趟过八道河水,回到孤零零的茅屋,日头西落了。他掏出信封欣赏,不禁
苦笑了一下。他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没有亲人,也无朋友,似乎已被人遗忘了,又
能写信给谁呢?
    一、深山孤侣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托尔斯泰的名言。
    严凉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他那时的名字叫谷严严。爸爸原来是个随军南下的
一般干部,妈妈则一直在甫方一个城市搞地下工作。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候,爸爸
在军区某政治处当处长,妈妈在人民银行当副科长。他还有个姐姐叫谷岚岚。一家
四口人。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严严从懂事起就察觉爸爸与妈妈的感情并不好。严严是很受爸妈宠爱的,但他
发觉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姐姐。姐姐从小就寄养在郊区姨婆家里,爸爸根本不让她回
来。有一回爸爸出差去了,严严正好放暑假,就偷着到姨婆家去看姐姐。小姐弟俩
在草丛里捉蚱蜢,在河涌里捞蚬,扯着纸鹞线儿在田埂上奔跑,两颗快乐的心儿随
着纸鹞飞上了蓝天……多么欢乐的日子啊。可惜太短了。爸爸一出差回来,就乘吉
普车来把严严接走了。严严看见姐姐抹着眼泪跟着车子跑,他自己的泪珠儿也淌个
不停。
    就这样,严严跟姐姐一年难得见一两次面,还是妈妈悄悄从后门把姐姐带进来
的。姐姐每次来,都给弟弟带了礼物,有时是一只小鸟,有时是一对蟋蟀。严严不
明白,这么好的姐姐,爸爸为什么死不让她住在家里。
    严严发现妈妈虽然在姐姐的事儿上委曲迁就爸爸,但在其他问题上却常跟爸爸
争吵。那大都是严严不甚懂的“党性”、“政治品质”一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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