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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在抢着成熟。事实上抢也没用,世间万物,总是一物叫醒一物,一物催生一物,这样东西成熟了,与之紧密相连的另一样东西才会袒露自己的姿容。首先成熟的是阳光。冬天的阳光太薄,春天的阳光太嫩,夏天的阳光太暴,唯有秋天的阳光,厚实,博大,慈祥,像哺乳期的少妇。秋天的阳光是成熟的阳光,阳光成熟了,大地也跟着成熟,甜美而安详的沉思是大地成熟的标志,大地上的植物,就像大地的乳晕,色彩的变化是渐进的,可同时又在瞬息之间,比如枫叶是什么时候红的?你根本就说不出个具体时间,只有在你看到它红了的时候,它才以目光能抵达的速度呈现给你全新的印象。果子也如此。旱杉丛中,包括土丘的边缘,长着许多结果子的灌木,果子很小,却一串一串的缀满枝条,最多的是刺子和糖刺铃。小黄最爱吃刺子,那赤红色的东西尽管不像糖刺铃那样纯甜,可酸甜酸甜的滋味似乎更合小黄的胃口。飞禽走兽沐浴了成熟的阳光,脚踏成熟的大地,吃进成熟的果木,沉睡在体内的青涩涩的欲望也跟着丰润起来了。千百年来在老君山繁衍生息的动物,大多只把冬天当成“藏”的季节,在这漫天飞雪的季节里,它们接受大自然的教育,让欲望像土地一样封冻,而春夏秋三季,就再也不想有所节制了,该发情就发情了。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贫瘠的老君山才能最终战胜劫难,一旦从劫难中缓过劲来,生命就欣欣向荣,长盛不衰。
小黄观察着雄性怎样在雌性面前跳舞,怎样展示自己美丽的羽毛或强健的体魄,目的只是讨得雌性的欢心。起初它觉得很可笑,觉得那些卖力邀赏的家伙未免太傻——实在是太傻了,比如竹鸡吧,羽毛都是灰灰的,不像锦鸡那样光华四射,同时竹鸡也飞不高,跑不快,因此雄性邀赏的方式就异常特别:许多只雄性竹鸡排成队伍,一律垂着头,在雌性面前迈着碎步,当当当当当,跑过去,当当当当当,又跑过来,雌性则与己无关似的,时而啄几下虫子,时而咯咯咯叫两声,只是偶尔才转过头,看一眼那些拿内力比拼着的情敌。小黄心想,这些家伙怎么傻成那样呢?
可没过多久,它就不这么讥笑人家了。它内心的一种东西被提前激活了。这种东西让它陌生透了,它不是饥饿,也不是恐惧,而是烦躁。这也不是一般的烦躁,一般的烦躁,撒开腿在山梁上跑两圈也就过去了,可这回却不行,它像以前那样跑了,烦躁不但没减退,还加剧了,它坐下来,别过头在身上咬,咬得皮子都快破了,紧贴皮肤的那层柔软的绒毛粘在牙齿上了,烦躁照例没被驱除。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它来自骨髓,来自祖先赋予的禀性。这种焦灼感,单靠自己的力量是消除不了的,它只能借助另一种力量的参与。于是,小黄看见鸟在炫耀,它也跟着效仿,但它炫耀的方式与鸟实在不同,说穿了它根本就不会炫耀,它只能参与兽类的追逐,然而,这当中的差别同样是天地悬隔,雄兔追雌兔,是在画一个圆,当起点和终点融合的时候,彼此就走向了完美,而它小黄去追雌兔,就像它希望找到朋友一样,很快就将企盼沟通演变成了猎杀的假象。更重要的是,它小黄天生就是让人家来追的!它的母亲老黄在旷野间放纵经营爱情的动人景象,已经融化进了小黄的血管,它陌生,然而它渴望。它渴望,却没有谁来给予它,它不仅迷失了自己的种群,还迷失了自己的性别!
小黄的忧郁与日俱增。
秋天走向深处,所有该成熟的全都成熟了,小黄却在这时候瘦了下来。它走路再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很多时候,它都独自卧在深密的草丛里,羡慕地看着比它弱小得多的生物,哪怕是从生到死不到半个时辰的屁巴虫,它也羡慕,因为它们有自己的种群,也不像它那样受到性别迷失的困扰。
在小黄的生命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把这个黑洞照亮,它就永远也无法从蒙昧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农历九月初的某一天,小黄心事重重地穿过旱杉林,走到它母亲上山第一夜前往觅食的松林里。松林里的景象跟旱杉里有区别,但也是大同小异,每一个细节都是对小黄的嘲讽,都让它走向更深的孤独。它低头疾行,没有目标,也没有惧怕。松林中的杂木和野草在它眼前掠过。日光的斑点从枝条的叶缝间漏下来,在它身上描绘出形状不同的花朵。但它对这些浑然不觉。不管是人也罢,是狗也罢,还是别的什么生物,在看不到未来的同时,也就失去了现在。
前面的天光亮起来了,证明很快就要走出松林。自从跟母亲来到山上,小黄从没走这么远过。出于防范的本能,它停了下来,警惕地抬头张望。
眼前的景象让小黄目瞪口呆。
它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八九岁年纪。从山野间繁茂的景象看来,这称得上是一片水乳大地,但灾难的迹象还残留在女孩的脸上:她太瘦了,两只手简直就像两根筷子。但女孩很明朗,很快乐,她头发上扎一根嫩绿色的布条,嘴角微笑着,正小心翼翼又恬静安然地攀摘黄透了的糖刺铃。在她绾起来的衣襟里,已摘下十余个了。女孩的长相,女孩的微笑,女孩摘食的样子,对小黄来说都是一场来自灵魂深处的革命。这是什么呢?它想。它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事物,可始终回忆不起来。它的骨头里又麻又痒,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却奇迹般地浮起一带光环。这让它激动不已。它喷了喷鼻子,喷得很响,但专注的女孩并没听见。于是它又吠叫起来。只吠了两声,女孩便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兮兮地四处察看。小黄不再吠叫了,讨好地摇着尾巴。它摇尾巴的时候扫着了旁边一丛酸奶子树,酸奶子树密匝匝的叶片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这下女孩发现它了。女孩的瞳孔扩张了,脸上的肌肉被风化了,变得石头一样僵硬。
小黄有些莫名其妙,正准备向女孩靠近些,女孩却锐声尖叫起来:爸爸!爸爸!
这突兀的叫声使小黄将抬起的前爪放了下去。
远处传出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雄浑有力。小黄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跟女孩显然是同类、却比她高大得多的家伙跑了过来,女孩一面叫爸爸,一面没命地朝他飞奔。她的同类见女孩并没出什么事故,就停下来,蹲下身迎接她。当女孩跑进他的臂弯里,他问,出什么事了?
女孩说,狼,那边有狼!
这话小黄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什么,我是狼?小黄悲伤极了,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它知道自己不是狼。小黄跟人一样,自己的名字可以忘掉,却深深地记得敌人的名字。
女孩的同类将她放下来,一手牵着她,一手从地上捡了块锋利的石片,抻长脖子,带着女孩向松林靠近。没走几步,他感觉有些不放心,又从塄坎上折下一根青冈棒,与那块石片同时握在手里。他走得更小心了,神经绷得更紧了,手臂和脖子上都青筋毕露。
小黄预感到了危险,但它没有离开。它只是弓着身子,作好了逃走的准备。
在女孩摘糖刺铃的地方,她的同类发现了小黄。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扔了青冈棒,只将石片朝小黄扔来。石片打着哨音,旋转着直奔小黄的脑门心。小黄身子一伏,石头便从它上方寸许处越过,打得它身后的一棵油松发出砰的一声响,几块粗糙的老皮溅开来。女孩的同类又弯腰捡石头,小黄转身就跑,跑出二三十米远,它停住了,听见女孩的同类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这狗东西,真灵敏!女孩说,爸爸,你说那是狗东西?女孩的同类说,宝贝,那不是狼,是狗。女孩说,你怎么知道那是狗呢?狗跟狼不同嘛,狼的尾巴总是拖着的,刚才那家伙不是,它的尾巴翘起来,还朝我们摇呢,狗朝我们人摇尾巴,它就不会咬你,你也用不着害怕。女孩说,那你为什么还朝它扔石头?接下来的话,小黄听不见了,女孩和她的同类走远了。他们是朝西边山上爬去的,看来住在比这更高的地方。
小黄迅速回到原位,望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山峁上一棵野枇杷树的后面。
它灵魂里那带光环越浮越高,越来越亮。这次意外的遭遇,让它收获了两个概念:狗和人。
它是狗,而那两个是人。
对了,我是狗,它想,我不是野猪,也不是狼,可是,那个矮小的人为什么把我说成狼呢?难道我跟狼长得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