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个遥远的呼唤。
牛国斌
牛国斌那天急急切切地往家里赶。他在起了个大早后在青石板的街上碰上了死人,还被那门口的白幡拂了一下。牛国斌是山区汉子,他忌讳着很多东西,但他还是走。他是太想回到家了,家的思恋,对亲人的思恋,时刻煎熬着他,他一刻不停地走,走得脚都发麻了也停不下来。及至在山道上遇到那条盘踞在山道上挡道的大蛇,他也没折回去。怎么能折回去呢?几年了,日思夜想地熬了几年,啥灾难啥苦楚都熬过来了,眼睛熬得滴血,灵魂熬得出窍,血都快熬干了,快到家了,还能折回去么。于是,他在万般无奈下打死了那条蛇,打死蛇之后他感到一阵悲悯和后悔,那是一条生命,是活生生的生命,刚才还活灵灵地相峙在那里,转瞬间脑袋就成了烂泥。他腿一软,跪在地上了。他朝蛇磕了几个头,说蛇呵,你不要怨我,我是太想回家了。你安心去吧,我烧纸钱给你,你投胎去做人吧。
想到做人,牛国斌心里酸楚起来。唉,做人,做人又有什么好呢?这些年,他受的罪简直不是人受的,他承受了人不能承受的苦难。从那个女人家里跑走后,他受着良心的责备。他才走出那个县,就碰到日本人;他被抓去当劳工,做苦力。那是一座大型煤矿,四周布满岗哨,铁丝把天空戳得烂糟糟,狼犬把人的魂都叫落了。在暗无天日的煤洞里他熬了将近两年,那日子比死了还难受。在一次偶尔的机遇中,他和几个劳工从铁丝网下爬出来,命算是留住了,可他身上却没有一分钱,只有枝命根子似的银簪花,被他折成饼状,盘在野人似的头发里,才算留了下来。
他到处做过苦力,帮人扛过东西,在石厂搬石头,帮人推过车,还帮人割麦,最后有了点钱,去租了辆人力车,在一座城里蹬起人力车。苦了半年多,终于攒起点钱来。有了钱,他立即就踏上了回乡的路,一路上历尽艰辛,不敢露宿街头,怕人抢钱。净住十多个人挤的大通铺,吃最便宜的东西。终于,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血肉相连、魂牵梦绕的家乡。
到家了,终于到家了,他远远地看见了在山凹里的家。那座他亲自动手砌的石头房子,尽管被风雨剥蚀变得黑漆漆的,但它纹丝不动,老远老远就闻到它的气味,那是浸透到骨髓里的气味,那时时叫人浑身颤栗的气味啊。
他发了疯一样地狂跑,他多么希望门口立即出现一顶红头巾,那块红头巾是他在乡场上买了白布请人染的,披在女人的头上像随风飘拂的一团火焰一样灼人心肺。也许她的红头巾已经褪色了,但那红色的火焰却不会褪色,在他心里永远灼灼燃烧。他希望老爹拄着枣木拐棍站在门口,也许他的头发胡须都白了,佝偻着像只虾子,深凹的眼睛像干涸的水塘里蓄满永远的爱,昏暗的眼珠里是刻骨铭心的等待。
终于到家了,但那希望的门却紧锁着,连院门也是锁得紧紧的。他的无限的希望和热情立即跌落下来,这是怎么啦?爹和毕修玲是很少出门的,是不是遭到什么变故了?他的血冷了下来,眼里冒出金星。但他毕竟出过远门,他勉力支撑着自己从门缝里查看。一切都是好好的,院里扫得干干净净,农用家具摆得整整齐齐,窗上的窗花透着生活的气息。他放下了心,他想他们是到哪儿了呢?在山梁上的地里?在山林里采野物?他立即撒开脚丫子,漫山漫坡找起来。这时他已经很疲惫了,肚子也饿了起来,漫山漫坡找了都不见,他就回到家门口。他翻墙进了院子,却怎么也进不了门。门是锁得太紧了,锁了一把锁又锁了一把锁,看得出门是重新加固了的,他不愿砸锁,这是自己的家呀。
翻过院墙,他走上了山道,那是赶集的山道,他想起了今天的日子,这是中秋节的最后一集,毕修玲肯定是赶集去了。他顺着山道走,走到山丫口的那个草坡前,他实在太累了,腿脚酸疼,还抽了筋,肚里也饿得一阵一阵抽搐。他想在草坡上歇憩一下,太阳太好了,亮汪汪地像一池温暖的水,微微漾动的热气像水面的波纹,草坡被晒得暖洋洋的,厚厚的草像温馨的棉毯,人躺下去把四肢伸开,太阳像抚摸婴儿样轻软。他一躺下去立即来了困意,晒了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刺眼,就翻身脸朝下卧着。这个姿势使他直接接近了故乡的土地,泥土的芳香、青草的芳香使他无比地惬意也无比地困顿,转瞬之间他就沉沉睡去,睡得无比的沉实,无比的酣畅。
牛老汉和毕修玲是在这时出现在山道上的。牛老汉和毕修玲的脸非常难看,太阳晒在他们脸上是绿的,绿森森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是凉冰冰的,太阳光就像冬天的冰水,包裹得他们冷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在今天的集上几乎没有什么收获,毕修玲抱着两只鸡本来已经讲好价钱,但被集上的一个恶出名的混混强行买走了,给的钱只有原来讲好的一半。牛老汉挖的杜仲和山茯苓,收药材的也不收了,说他们收的都卖不出去了。左哀求右哀求,才勉强给了几个铜子,几乎和送人差不多。两人沉默着在山道上踽踽而行,也积攒了许多委屈和愤怒,心里攒了许多失落和失望。
转过山嘴,就是平缓的草坡了。毕修玲走在前面,她看见一个人背朝天空,脸埋草里地睡着。她没有心思多看,在这片草坡上上演过一幕令她羞愧的故事,她每次走过这里都把脸扭过去。今天她心里不舒服,她更不想多看了,但看了一眼后她觉得那人腰上鼓鼓囊囊的,似乎缠着什么东西,这样,她就转过了脸,在她探视的时候,风就吹起来,掀开了那人的衣衫,在他腰上明显地出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干的猪尿脬包着的东西,凭直觉,她觉得是钱或者什么值钱的东西。山区的人都是把钱或值钱的东西放在干猪尿脬里,再用腰带紧紧缠住,缠得很牢靠。她怦然心跳,一种本能、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使她朝那人走去。她纷乱的思绪里窜出一种她无法把握的东西,她想这人要么是喝醉了酒,要么是赶远路,累得醒不过来。她想把那人的钱拿走,她的猪跑了,不晓得是人偷走还是被其它野物吃掉,她需要钱,没有钱,她就不能上路,就找不回那个该死的人。
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身边,她闻到一股强烈的酸臭气,那人的衣裳破烂得像叫化子,披一块搭一块的,头上的头发和冬天的山茅草一样,枯黄、凌乱、肮脏。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她无法看清这人的脸。她说真人不露相呢,这叫化子似的人身上还有这么多钱。她哆哆嗦嗦地去解他的腰带上的猪尿脬,费了很多劲终于将缝制猪尿脬口子的细线解开,她的眼瞬的一亮,金黄色的光芒刺疼了她的眼,那真的是钱啊,一叠厚厚的钱。
就在毕修玲伸手拿钱的时候,那人却醒了。那人一醒,马上就翻过身来,一下子就将毕修玲的手扭住,一下子就将她摔在地上,脸朝地面,毕修玲拼命挣扎,那人放了她的手,扼住她的脖子,使劲地扼,扼得毕修玲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嘴里发出嗯嗯的叫声。正在这时,那人头上遭到重重的一击,他的手立即松开了,眼里是一片沉沉的黑雾,黑雾里闪烁着万朵绚丽的金色的星星。牛老汉看见那人压住儿媳,快把儿媳扼死了,牛老汉举起他沉甸甸的枣木拐棍,朝那人头上使劲一击,那人的手松开了。他还没站起来,就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在地上,但那人还在挣扎,他跌下又爬起,爬起又跌下,尽管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尽管他头上的血流得满脸都是,样子狰狞而恐怖,但很大的威胁,仍然使他们惊恐、刺激而兴奋。毕修玲尖锐地叫,快打、快打,不打我们就得死了。牛老汉也看见了那人在抽刀的手,刀已抽出半截,刀的寒光叫人肝胆俱裂。牛老汉重又抡起沉重的枣木棍,朝那血糊糊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打去。其实那人早已死了,牛老汉是下意识地狠狠地打,打得脑袋成了摊烂泥。这情形,和牛国斌打蛇的脑袋完全一样。牛国斌死了,脑袋烂了,眼睛却像蛇一样,睁开了,裂出眼珠,定定地看着他们。
尾声
当血色残阳染遍山坡的时候,当惊魄甫定之后,他们战战兢兢地去看那个刚被打死的人,他们想到的是如何把钱拿走,把那个死人拖到崖下,把他朝深不见底的悬崖里一丢,啥事都没有,一切就结束了。在山区,死个人和死个蚂蚁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毕修玲毕竟是女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