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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郭运今天跟着父亲去地里挖洋芋。他在前面用锄头从垄边把土挖开,土块一翻,洋芋根到了上面,洋芋苗埋到了土下,土里的洋芋露了出来。他再下锄时,就避开了洋芋,一锄下去,用劲一提,泥土与洋芋就分开了。他在前面挖,郭瑞仁在后面捡,半天工夫,竹篓里就装满了。母亲又拿来了一个竹篓,也蹲在地里捡。有的洋芋埋得深,郭瑞仁就用小锄再往深处挖一挖。洋芋与泥巴的颜色太接近了,大的土块里藏着洋芋,还得敲碎才发现得了。
郭瑞仁问儿子,真的不出去了,以后靠什么过生活?
郭运说,我想过了,家里离县城也不远,我到县城租个铺面搞修理。我在开平电子厂学修组合音响、DVD、电视机,手艺还行。
郭瑞仁说,我相信你能行。
郭运一五一十跟郭瑞仁算账,算着算着,停了锄,闭了眼睛,站直了腰。
他其实是早就算过的,回来第三天就去县城打听过了,回到家也算过了,既然打算回家过日子,在外学的这门手艺还不是为了现在能派上用场。这会儿要跟父亲商量商量,亲自跟他算一笔,也是让老人清楚自己的想法,让他理解自己的选择。他把自己了解到的铺面租金、各种税费报了一遍,父子俩都在心里默算着。算完开支,又算收入,生意好一天能修多少台音响、电视、DVD,一个月下来能赚多少钱,除去开支,还剩余多少。这个剩余就是他们赚的钱了。
但两人算得的剩余不同,郭瑞仁算下来只有两百,郭运算下来有四五百,差就差在对每天能修多少台电器上,郭运比较乐观,而郭瑞仁认为只有逢年过节业务才好,平时这些东西,人家摆在家里是个看相,坏了也就坏了,一是没钱去修,有的人家油盐都买不起,困难啊,二是懒得去自找麻烦。逢年过节了,一家人团聚,要热闹一下,平时坏了的电器,这时候就拿出来修修,再缺钱,也不能省这点了。
郭运说,黄包包村这样,城里可不这样,城里有钱人怎么跟农村比,十个村百个村还比不过人家一条街呢。郭瑞仁也承认这个理,可终究没到手的钱不能算个数,打工就不同了,你每月到了,人家就得准时发给你一千块,扣掉花费,还救得下五百,这可是稳拿的,没有什么风险。
郭运在心里说,你又不知道人家平时是怎么省的,只要手松一点,在深圳那样的地方,不要说是一千,就是两千三千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他只差说,谈了恋爱,那一千块钱就更加救不了多少。但他不能把这个告诉父亲,他有承诺的。
父亲见他不吭声了,叹了一口气。
郭运没吱声,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样东西碎裂了。到底是什么碎裂了,他一时弄不明白。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眼光突然之间变了。变得哪里都是临时的,黄包包村这个巢比起自己在外待的时间更少。他回巢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了。哪一个地方是属于自己的?一辈子都要在外漂泊吗?他眼里涌出一滴泪,他悄悄擦了去,又是一滴,真不争气。
要砌屋还得再出去。至少去打半年工,把砌屋的钱赚够了再回来。
想起自己回家时还那么踌躇满志,几天下来就垂头丧气了。为什么他们这一代人做一个农民都不再切合实际了呢?似乎出路只有一条一那就是打工。每个村庄的青年人几乎都走光了,都一个个去了广东。珠三角地区,人潮涌涌,人头如蚁。有时郭运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蚂蚁。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人是多么渺小,个人的前程又是多么渺茫。有人疯狂地买彩票。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干过一两次郭运就不想再干了。他并没想发大财,他只想有自己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在他们沉默的时候,龙上英急急忙忙向这边一路小跑过来了。她的喘息声很远就传了过来。郭运停下锄,望着她快速摆动的手臂,因为身体发胖,她的手前后摆动变成了左右摆动,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十分夸张。郭瑞仁见她上了一个坡,就喊开了:么子事吗?跑么子嘛!龙上英患有高血压,六十一岁了还这么跑,是出了什么急事?这父子俩看着她更加着急了。
原来是郭运的三爷爷、郭瑞仁的三伯过世了。上午才断的气,报丧的到家里来了。龙上英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说出三伯死了,郭瑞仁身子抖了一下,他想也没想就去收拾地里的东西。他们仨扛锄的扛锄,背背篓的背背篓,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走。
一只黑色鸟飞过,刚才阴着的天,漏下一团稀薄的阳光,照着人的脸有麻辣辣的感觉。那些终年不长草的山坡,石灰岩上浮出一层白光。远远地,黄包包村杂乱的房屋,黑色的瓦片,灰色的水泥墙,红色的泥砖,褐色的木墙,与绿树灰土纠缠成一片,像人混乱的思绪,完全没有了章法。一条窄窄的泥土路,向着坡下蜿蜒前行,三个人走得气喘吁吁。龙上英上衣湿透了,郭运脱掉了花格子衬衫,光着膀子。衣服往腰上一系,由着它跟着自己的步子一摆一摆。
郭运的三爷爷是中风死的,一口气留着,硬是在床上扛了十一天才落气。等郭运一家来看老的时,老人已经穿戴好了,地上一堆沙土,沙上铺着竹篾席、棉布床单,人就横躺在上面。脸已被一条手帕盖住,头枕在一只布做的公鸡上,黑色的布靴十分夸张,尖尖地竖了起来,中间用一根红丝线绑着。身上盖的黑色寿被,绣着五彩丝线的怪兽、人面和奇大的花朵。
尽管家里人知道老人要去了,已有了准备,但人一倒地,还是一片混乱。房子里人来人往,但都只是老人。来看老的也是老人,个个都在叹息。年过半百的大儿子还没来得及穿麻布孝服,跪在老人的脚前,给来看老的人磕头。郭运进屋在老人的脚前磕了三个头。郭瑞仁磕完头又去揭老人脸上的手帕,最后看一眼他的三伯。叹息一声后,他就帮着张罗点灯、烧香、摆碗筷。碗里倒上肉菜、茶水,都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小方桌摆在老人的脚前。又用一张白纸写灵牌,用两根香支着插在一块萝卜上,放到小方桌香前。他是一个居家道士,三十岁时曾拜师学过做法事,懂得为亡灵超度作法。
由于老人年过古稀,在乡里这是喜丧。老人没女儿,几个媳妇哭过一阵就不哭了。这几天做道场还有她们哭的时候。有没有人哭这还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出殡那天找不到人抬棺。一口棺材,里面放满了石灰,那得十六个青壮年才抬得动。但青年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村里只有老人小孩。丧家回来了几个孙子辈的后生,但按规矩他们只能做孝子,是抬不得棺的。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就得花钱到外面雇人了。
一个在村里生活了一世的人,到最后人走了连抬棺送葬的人也没有,得花钱雇外人来送葬,这是多么不光彩不吉利的事啊。
郭运是侄孙,按理应做孝子,现在没人抬棺,他也就只能做抬棺的人了。郭运个头小,力气也小,要把这么沉的棺椁抬到墓地,这对他是个很大的考验。
寂寞的黄包包村因丧事又变得热闹起来了。吹唢呐的,敲铜锣的,放鞭炮的,扎孝堂的。特别是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绕着棺材做道场,挥动着手里的长苕,唱着抚慰灵魂的歌。一会儿是人世,一会儿是冥间。唱着唱着,一个年轻的道士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又有地方死人了,业务来了,请他们去做道场。
来凑热闹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来送故去的老人,场景不免使人悲伤。道士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唐诗在这里变成了生命的哀歌。
郭运见到了很多亲戚。堂妹郭晶是小时候一起玩大的,郭运比她大,因为辍学了两年,就与她做了中学同学。他们两个都想考中专,都名落孙山了。郭晶一见面就诈他:“听说你在外面有女朋友了?”郭运回她:“没有,没有。”郭晶不放过他:“我都听说你有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郭运看了堂妹一眼,知道她是在诈他,口里不敢放半点风出来,就坚持说:“真的没有。”堂妹见他说话的兴趣不高,转身忙别的去了。她在外赚了一点钱,女人能赚钱,没有几个是干净的。但村里人已见惯不怪了。就像城里说的发展是硬道理,村里信的是有钱拿回来比什么都强。
郭运的一个堂哥,见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