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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给我的痛苦,我已经忍受了好几个月!我受够了。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过日子吧。不过,要是你那位贵族太太再落到我眼里,休怪我心狠!是你对也好,是你错也好……我非把你们两个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不可!”
同时她下令不再惩治马芙露莎,并且恢复了巴威尔的月粮,但只发给他一人,没有他妻子的份儿。
“让她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能拿粮食白养活她。”
作了这样的处置之后,母亲心境平静下来,似乎好几天都没有讲话。她不再经常叫嚷得声震屋宇,下命令时心平气和,不再恶言咒骂。她懂得,必须消除这场强烈的骚乱在家奴中造成的印象。
马芙露莎也平静下来,或者不如说,好象根本不再有她这个人了。她象囚徒似的坐在自己房里,默默地忍受着孤独的痛苦,想到自已被毁灭的青春,心都碎了。
那时我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这件事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不止一次下楼去,打算到巴威尔房里去看看马芙露莎,可是我刚走近他们的房门,便惊慌起来,只得放弃原来的打算,退了回来。但是每当我有机会到果园里时,我便有意在宅子前边踱来踱去,在我所向往的那间小房的窗前放慢脚步,向那蛛网密布、挡住了我的视线的玻璃窗往室内探望一阵。我听见似乎有人在里面轻轻地呻吟。
不管怎么说,巴威尔的一生是给毁了。马芙露莎不但疏远了他,甚至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她对有权有势、唯我独尊的太太的胜利,远远不能使她感到满足。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胜利,只不过是太太不愿意再和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落到她手上的女奴打交道罢了。处境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改变。在这次胜利之前,马芙露莎是女奴,胜利以后她仍然是女奴——不过是个造反的女奴罢了。因此,她关于“神的诅咒”的看法依然对她起著作用。
马芙露莎愈来愈苦闷。巴威尔在她心目中渐渐成了使她遭致厄运的罪魁祸首。爱情逐渐破灭,一天天冷下去,终于化为不折不扣的仇恨。马芙露莎口里没说,却用自己的全部行为、表情、举止向大家证明,她心里对丈夫除了深恶痛绝再没有任何别的情感。
安努什卡担心她会毒死亲夫或者“毁坏”他的肢体,但巴威尔认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不同意采取任何防卫的措施。和一个对他怀着敌意而他仍然爱着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使他厌恶至极,恨不得用自杀来了此残生。
“她不至于这样做,”他说,“我会自杀——这倒是很可能的事。”
但是事态没有发展到这步田地,倒是简单得多便解决了。
一个秋天的清早,天还役亮,我被宅子里的奔忙声惊醒。我跳下床,披上衣服,跑下楼,从碰到的第一个丫环口里得知马芙露莎上吊了。
悲剧结束了。不过,作为尾声,我还要补充几句。喝早茶的时候,我问母亲什么时候埋葬马芙露莎,母亲回答说:
“明天就叫人用席子里一裹,扔到泥塘里去。”
果然,第二天早上,地方法院的农村陪审员来到我家,批准了埋葬自杀者的请求。我站在窗前看见人们用破芦席裹着马芙露莎的尸体,扔进板车里,拉到泥塘去了。
二十 万卡—该隐
他原名伊凡·马卡罗夫,斯杰班哥哥第一次看见他时,给他取了个绰号:万卡—该隐。其实,无论是伊凡所特有的那种调皮的习性,还是他那种玩世不恭、老实说又相当令人讨厌的诙谐,和真正的万卡—该隐①这样的名声,都是名不符实的,但是这个胡乱地起的绰号一经提出,人们也就胡乱地接受下来。
①万卡是伊凡的卑称。该隐是。圣经,故事中杀死亲兄弟的凶手。耶和华因此罚他永远流浪。
就职业来说,他是个理发匠。两年前,他一出师,主人便叫他出外去挣代役金。可是两年来,他没有缴一文钱代役金,因此主人决定调他回乡下来。一天早上,仆人报告母亲,理发匠伊凡在女仆室待命。
“啊!亲爱的!欢迎欢迎!好小子,你干吗不缴代役金?”母亲对他寒暄说。
但伊凡避而不答,满不在乎地走到太太面前说:
“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
“滚开……流氓!你们看,他倒想演滑稽戏啦!说,你为什么不缴代役金?”
“承您的情,太太,我本该万分荣幸地缴纳代役金,可是,说实在的,我自己要钱用。”
“我让你烂死在乡下。教你在太太面前演滑稽戏!我倒要看看你怎样‘自己要钱用’的!”
“您看着办吧。我就在这里美美地过一辈子好啦。”
“啐,你这个贱种!万万没想到!……”
“美兮,笨猪儿①。役碰到耳朵,算不得打耳光!非常感谢您的宠爱!”
①法语:“谢谢旧安”的谐音。
母亲惊讶得目瞪口呆。从这一连串不三不四的插科打诨的谈吐里,她只明白了一点:一有机会便应当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送去当兵,再同他理论下去,只能招来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不快。
“滚!”她大喝一声,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同时立即明智地退却了。
“热—吾—费李西特①。来过的人还没到②。请您放心,我不想领情。”
①法语:je vous felicite,意为:我恭喜您。
②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貌似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对主子的一种反击:走不走由我(“来过的人还没到”),你如果打我(上文“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不想领情”)。
总之,他刚迈出第一步就表明他在红果庄的生涯将是与众不同的,谁也不怀疑他以后会遇到不幸。
他的外表可说丑怪已极。瘦高的个儿,细长的双腿支撑着窄而短的躯干,他不住地晃荡着身子,两腿好象被压得发软,支持不住躯干似的。和身量很不相称的小脑袋,憔悴的、刀刃型的窄脸,长长的、黄里泛白的头发,无神的蓝眼睛(仿佛是两个空洞),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不住地晃动的、猩猩式的长手臂,加上摇摇摆摆、高一脚低一脚的步伐(好象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这一切证明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近似“无责任能力”①的不正常的状态。他回来的时候穿一件白麻布衬衣,下摆也不塞进裤腰里,还带来了一架手风琴;他把它放在门廊里。
①法律名词:因神经错乱而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他是怎么说的?……‘热—吾—费李西特’……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来着?”母亲追忆着他的话,回到女仆室,伫立在窗前,想看看这位滑稽大王要到哪里去。“姑娘们,他是怎么说的?”
“‘来过的人还没到’,”一个丫环提示道。
“这小丑,他倒想得出!”
“他看见您举手要打他,就用这话警告您:别动手动脚。”女管家阿库丽娜解释说,她因为自己在我家居于特殊地位,所以对母亲说话不太拘束。
“他等着吧!你们看!看!这流氓跳舞啦!简直不是走路,是跳舞!天啦!他好象在拉手风琴!你们快去,快去,把他的手风琴夺过来!”
一个丫环跑去执行命令,母亲留在窗前观看事情的发展。不大一会工夫,被派去的丫环已经赶上滑稽大王,她急步走着走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手风琴,转身飞奔而去。伊凡拔腿追赶,但是不幸,他的腿有毛病,踉踉跄跄,终于一跤栽倒在地。
“你们看!你们看!栽倒了!……喂,丑八怪!你干吗呀?蹭痒痒吗?摔碎了腰子吗,下流货?”母亲叫喊着,观赏着窗外抢呀追听的一幕,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
丫环拿来了手风琴;但楼梯上随即响起了脚步声。母亲听见这脚步声,急忙抓起手风琴,从女仆室跑了出去。
“太不象话!”滑稽大王转身来到女仆室,放开嗓门,大声怒号,“简直是拦路抢劫!我也真傻,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我还以为太太叫我来,会对我说;伊凡,给我拉个曲子吧!”
丫环们一拥而上,簇拥着把他送走了。接着,车夫阿连皮(他兼任庄园里的打手职务),象俗话所说,狠狠地揍了莫斯科客人一顿。
当天,母亲在吃午饭时说:
“又来了一个现成的丘八。看一阵再说,要是不行,不等征兵期我就把他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