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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拥挤状况对他这一级别的干部来说可能已经相当陌生了。他似乎由此觉得我境遇不好,便找了一个床边坐下,关切地问:“你的事,我后来没时间过问,现在一切还好吗?”
说着他瞟了一眼范、王两位老师,在犹豫要不要
在他们面前谈过去的事。
“我现在专心教书、写书,算是回家了。”我顺手指了指两位老师,把重音放在“回家”两字上,表示我们亲如家人,尽管说。
车部长一笑,说:“我倒是几次想起你最早对我说的话,能不能只搞清查,不搞运动。这不容易做到。我们党,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
我说:“事实又一次证明,这样的运动一定会搞乱,甚至颠倒。”
车部长说:“颠倒只能一时,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我说:“问题是通向公正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例如,我当时突然被清查,他们一定向您汇报过,一是我议论了毛主席,二是我给马天水打了小报告。议论毛主席的事现在不用说了,可您知道不知道,那个小报告,是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
“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车部长有点吃惊。
“他们批评的对象,只不过是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
“而且,信是从邮局寄的,谁也不认识马天水和他的秘书。”
“邮局寄的?”
“我只是帮了一位残疾人的忙,这算什么小报告呢,居然一闹两年。”我说。
“嘣!”车部长一拳砸在床头柜上,还骂了一声粗口,把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吓了一跳。本来我还想讲讲与这位残疾人的关系,讲讲当年在洪水中以身体填堵堤堰决口如何冻僵、又如何被他用手掌搓暖的往事,见部长已经发怒,不再火上加油。
以后几年,我经常接到湖南文化界的讲学邀请,一次次去长沙。车部长一听到消息必定主动来看我,我们又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用十几天时间为湖南戏剧界的朋友讲完《戏剧审美心理学》和《现代艺术精神》,就告诉前来看我的车部长,岳麓书院必须保护。
“岳麓书院我去看过。是毛主席、蔡和森他们从事早期革命活动的地方,革命传统纪念地。”他说。
我说:“其实那是我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教育机构,朱熹在那里讲过学。我这次去,发觉那里只说现代革命,不提朱熹他们……”
“朱熹,是那个唯心主义哲学家吧?”车部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笑了,“对,先保存,再评价。”
说完岳麓书院,我又随口提议这个省还有一些曾经被整惨了的老一代戏剧理论人才,应该发挥他们的作用,我举了一位叫金式的先生和另一位姓唐而现在忘了名字的先生,作为例子。
几天之后再一次见面,我又向他转述了一位叫做李元洛的诗歌评论者告诉我的种种生平委屈,希望他能予以帮助。他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笔地记下了李元洛先生的名字。
正说着,文化厅的朱静民先生进来了,他看见车部长坐在我的房间里已经很吃惊,没想到车部长顺着我们刚才的话题对朱静民说:“我们湖南,再也不准有人整文化人了,不管以什么理由厂朱静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顾点头。
车部长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放低声音问:“那帮人还缠你吗?”我说:“暂时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有一个人,老是在外省的现代文学研究圈里散布一些谣言,说我曾被他清查,问题严重。让他说吧,我才不理呢。”
“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了,找我!”车部长的这句话透露出一种军人豪气,洗刷掉了我心底对他的最后一层抱怨。
十六
我在内心感谢之余,却也明白,身处现世,靠谁的保护都不管用。你看,从车部长开始,有多少长辈想保护我、为我说话啊,但都没用。结果,阴错阳差,他们还可能不经意地伤害了我。人生的路,靠自己一步步走去,真正能保护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选择和文化选择。那么反过来,真正能伤害你的,也是一样,自己的选择。
长辈们无法真正地保护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们有发言权的那个灾难未必还会重现,新的灾难以什么形态出现在什么地方?完全不知道。
在学生们面前我也算长辈了,却完全无法预见他们将会遇到什么灾难,因此也无法把他们,例如黄见好和黎奕强,保护好。
原以为渡过那段隐秘的河湾后一切都会挺直、敞亮、欢快,其实根本不是。正像幸福是一种接力赛,灾难也是一种接力赛,而且两条跑道往往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们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给下一代讲述过去的灾难,因为灾难并没有结束在过去,更没有结束在我们身上。他们承受的灾难,很可能比我们承受过的更凶险。
我只希望,下一代的灾难,不要像我们这一代遇到的那样带有如此宏大的群体性:群体性承受,群体性制造。
穿过欲望的洒水车
须一瓜
电 话
我找……马先生……
我就是!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想找个人……
好的。请问您是?
你……那个……要多少钱?
请您先介绍一下情况,费用嘛可以商量。请说!声音大点。
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不知道收费到底贵……不贵?
请您过来面谈好吗?您不用担心费用,我们会控制的,再说,您是我们第一个寻人业务,我们会更注重业务形象的。请过来吧!
如果……很……贵,就……再看看吧……
不贵不贵!您请过来谈吧。要不,您先介绍一下情况?
突然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一点情况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请您大点声!
两个半月前。
这么久了?
是,突然就不见了。他一个人回他妈妈家,结果就不见了,他妈妈以为他回自己家了。他老婆怀孕了,他都不知道。
那么,不好意思,请问,他是您什么人呢?
我……找一个人……一般要多少……钱?
咳,咳,不是说了吗?根据情况再定嘛,有复杂情况,还有不复杂情况,复杂情况也是可以商量的。其实,能不能成功,前提是看您能提供多少资料。请您过来谈好吗?要不我上门服务?
不……不要……
一
深夜的马路,比白天要更宽广和深远,有点不像是人的世界;橘黄色的路灯光,像一吹就散的薄粉,从深深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洒向悄无声息的大街,等洒水车沿着这个薄粉色拱形通道,把水均匀地洒过去时,整个大街的马路,就像梦一样黑黑地发亮了。坐在驾驶室的和欢总会通过后视镜往后看,一直往后看,就像紧贴着梦的感觉,往前看,当然也深远,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种德国进口的洒水车,驾驶座比原来那部更高。高高在上的和欢,常常觉得自己不是在开车,而是坐在一个前进的喷泉的中央,深夜静谧无人的时候,在一个前进的喷泉心上,她会恍惚起神仙一样的感觉。和欢就使劲卷起舌头,嘴巴扁得像鸭嘴,一个非常怪异的唿哨——非常响的那种,就出来了。有时候,和欢只唿哨了一下就闭嘴了,有时候则能一声连一声地唿哨完整个东十字大街。
这个时候,往往是凌晨三点最多是凌晨五点。反正不会超过五点半,因为零星地就有晨练、赶路的人冒出来啦。有人了,意境就大大地破坏了。和欢打唿哨的意兴就阑珊了;但也可能是凌晨两点多一点。规定夜班是三点半,她可能在两点多一点,就把洒水车开上空旷的午夜大街。
那个教她打唿哨的人在哪里呢?
那天和欢又是提早上班。在阒无人迹的大街,她把车慢慢地、轻轻地——突突突突地开进每一个人的梦的边缘。她还决定来回地开,反正要把时间用掉。那天肯定不到三点,她开的是高压水枪,十几道水柱箭一样射出去,白刷刷的,非常急。和欢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眯着眼睛看后视镜。她甚至懒得看两边,突然她吃了一惊,有个人湿乎乎地蹿上了驾座踏板,用力地捶着驾驶窗门。也没捶几下,那人似乎马上就发愣了:他没想到深夜的洒水车上,竟然是个女人。
和欢的吃惊也很快消失,她懒得恐惧。她又开了一段,洒水车本来就车速很慢,也是可以快一点的,但是她不想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