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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在奉化大桥镇潜隐的这座山,叫锦屏山。身体稍好时,我会爬到山顶,山顶有一个亭子,叫“望乡台”,不知有何典故。山径空无一人,无处可问。
站在望乡台上我想,奉化倒是一个不断被“望乡”的地方。台湾很多老人,一直把这里当作遥望的对象。不久前,八十九岁的蒋介石先生病逝台湾,灵柩暂歇慈湖,只是因为那里的山水近似奉化老家。此刻奉化异常安静,草树无风,云停雀噤,包括我正悄悄蛰居着的这座老楼,也默然颓然。是啊,我怎么正巧在这个时间蛰居在以蒋介石名字命名的老楼里呢?这些天他的游魂飘然返乡时也许曾一再地在这座老楼里停驻?他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所谓一个时代的结束,那就是组成那个时代的主要代表人物,彼此之间无论是终身伙伴还是终身敌手,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世界。风云时代终于被岁月本身过滤,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单纯。今天的我,正攀援在思乡老人的单纯里。
山下的食堂也尽量不去了,买一些最便宜的干粮充饥。发现半山有一处山溪清洌,散步时总带个杯子到那里喝个够。这是因为,看书一投入,连下山、上山的时间都舍不得了。
一天傍晚,听楼下有急促的敲门声,下去一看,见是史洁英大姐和那位本地画家王利华。他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不知会不会波及浙江,这楼太老,万一来了地震难免坍塌,因此要我搬到他们所在的破庙中去住。“当然破庙也不安全,但毕竟只是底层,逃起来方便。”
因为完全不知相关情况,所以也没有犹豫的可能,立即听从他们的意见,提了一个网兜去破庙了。白天,还是到老楼看书。老大爷仍然每天来陪我。有一天他还提了一袋家产的水果到破庙来看我,算
是正式拜访,尽管我们在老楼天天见面。这是已经被我们这一代生疏了的老一辈的礼数。
老大爷多次问我:“这么枯燥的书籍,你年纪轻轻怎么钻得进去?”
我说:“只要钻进去,里边就不枯燥了。”
确实,中国古籍浩如烟海,但只要人得其内,便能发现诸多门径。即使是称作“备要”的书籍,也要懂得区分其中的基元典籍和衍伸学说,然后明白何处专攻,何处精研,何处泛读,何处浏览。以我的经验,寻找区分的界线,便是充满兴趣的一件事,因为基元和衍伸常常混杂,即便区分清楚了,又会发现基元之中还有基元,衍伸之外还有衍伸。这样阅读,一路探询结构,步步都有发现,自身的思维与古代的典籍相与斡旋,事半功倍。
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个时期,外面发生了一系列激烈的政治斗争。在周恩来去世、邓小平下台、毛泽东病重的情况下,文化大革命的“大轴子戏”,正以特别怪异和凶险的方式一幕幕展开。所幸我在山间,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哐啷一声,天下一抖,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要告一个段落了。
自从我从两个山民口中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好像一个决定大家命运的重要人物去世了,便立即提起网兜离开了那座楼、那座山,为的是急着要看看,全家的命运是否会发生变化。
那天走得何其匆忙,下山时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再看一眼这座留下了我关键“学历”的半山老楼。
我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下山、等车、找船,急急地赶回上海。我不知道今后将会遇到的,是更大的灾难,还是别的什么。对全家而言,我已经“失踪”太久。
后来才知道,半山老楼是一个终点,又是一个起点。前面,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历史,等着我,等着中国。
第九章
隐秘的河湾
一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我生有幸,经历了好几个历史转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这两年。
二
爸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却有很多朋友来访。他对他们,都很冷淡。这一点,与后来很多小说、戏剧描写的劫后重逢的喜悦全然不同。有时,我也依稀听到几句他们之间的对话——
“老余,那次批判会上的发言,是造反派强要我……”
“都过去了。这十年你也不容易……”
只有祖母还绕在那个问题上转不出来,那天终于问我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刘少奇、邓小平、陈毅、陈丕显的?”
爸爸说:“我连一个区长都不认识。”
对于这样一类的常识性陷害,整整十年,那么多朋友都沉默着。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能原谅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却无法原谅那些朋友。
朋友应该知情,知情应该发言,在那么长的时间内说几句平实的公道话并没有太大的风险,而对当事人却是救命绳索。此刻灾难过去,他们现在正合力声讨那几个造反派头目,爸爸则背过脸,为晚年选择了孤独。
那天家里只有我和祖母在,听到敲门声。迎进来的是一腔安徽口音,两位先生来为我的屈死了十年的叔叔平反。他们高度评价了叔叔,又愤怒批判了他们单位的造反派,希望祖母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加入新长征”。
我看了一眼祖母,突然发现,她眼里居然涌动着恰似一个年幼女孩被夺走了手中珍宝的无限委屈。此刻,祖母已经八十四岁。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问:“他第一、第二次自杀后救活,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来人说:“老太太,这是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没有经验,等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你们还要摘?”祖母问。
“嗯。”
“什么时候?”
“再过七八年吧,主席说过。”
听说七八年后还有文化大革命,祖母算了算我爸爸的年龄,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立即笑着回答她的目光:“放心吧,阿婆,我比爸爸和叔叔都要强硬。”
我知道,对于十年蒙冤的爸爸和三度割脉的叔叔,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却想借此对这位真正强硬的尊长作一种保证。我估计她会嘲笑我。
没想到她轻轻一笑说:“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凭什么?”我惊喜莫名。
“凭你一个人离开上海,在没吃没喝的荒山上住那么久。有一股狠劲。”
我笑了,“吃喝还是弄得到,山也不荒。”
三
就在这个期间,我接到通知,到上海大厦见一位重要人物。他叫车文仪,原是海军政治部的文化部长,“四人帮”倒台后,他随海军最高负责人苏振华接管上海,担任了上海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因此不管就他的老职务还是新职务,大家都叫他车部长。在一场涉及全市的清查运动中执掌指挥大权,他当时在上海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我家当时住在江宁路、海防路口,到上海大厦要搭乘十九路无轨电车,再走一段。
出家门见隔壁一位同龄人与我客气地打招呼,这在几个月前还不可能,因为他是工宣队员。
居民委员会办的黑板报里,上面有一排“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是用红油漆写的,还在,但底下用粉笔写的两个口号“粉碎四人帮,批判邓小平”,后面那个已被路人用手指头涂花,只能勉强辨认。
十九路无轨电车开得很慢。
那年月,大家脾气都爆,那么挤的车,难免谁踩了谁,谁撞了谁,于是就互骂。骂的结果总是一样:先由一方恶狠狠地提议到下一站停车时下车打一架,叫“对开”,对方当然高声同意。对于这种决斗,其他乘客都抱着热烈鼓励的态度。如果互骂几句还没有达到这个结果,周围往往一片怂恿:“对开!”“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