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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考大学的过程,我已在《长者》一文中有过详细叙述,不再在此处重复。当时浑身充溢的,是高中毕业生才有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我坚信自己能轻易地考上任何一所我想考的文科大学,因此完全不在乎名校,只在乎“最难考”。那年全国最难考的文科高校就是上海戏剧学院,而且,恰恰又是离我家最近的高校。
近,对我至关重要。为了我读书,全家都跟着搬来了,我再远离,这算什么事儿呢?
当时的大学,还严格地实行班级制。入学后我的同桌叫李小林,她是著名作家巴金的女儿,于是我也就很快见到了巴金先生。早年在乡间那个黄鼠狼出没的小书房,我就读完了他的《家》、《春》、《秋》。
我们的带班辅导员,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古典文学教师盛钟健先生,他主修唐代文学,是朱东润、王运熙先生的弟子。但在整个上海戏剧学院,推崇的是英、法、俄文化,而且讲究的是感性面对,而不是抽象概括。尽管当时的社会气氛,已弥漫着一片极左思潮。
四
叔叔最高兴的,是我的作文获得全市大奖。他要我多买几本获奖作文集寄去,好送给单位同事。不久,他又来上海了。
爸爸也高兴,但读完我的那篇作文他沉默了。为什么来了上海好几年,写来写去还是乡下的事呢?
他倒不完全是怪我。连评审委员们也这么喜欢乡下,这是什么缘故?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叔叔听,叔叔只是淡淡地说:“来一下上海也可以,以后不知会到哪里去。”
爸爸对叔叔的这种口气,总是不太理解。
我到后来才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类差异,问题主要出在叔叔身上。
叔叔由于自己对上海的脱离,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淡我们全家对上海的进入。这种心态,已经明显地有失公正。对此,他自己其实也感觉到了,却一时无法点破,成了隐隐的一块心病。
以我为例,他已看到,上海这座城市以一种多年沉积的文教力量,对一个乡下孩子进行了全方位的塑造。如果说他觉得那些功课在小城市里也能完成,那么在一个人的整体文化素养上就不是这样了。他每次来上海,总会很饥渴地先看一些外国电影,却发现我几乎已经和同学们一起看过全部当时被允许放映的苏联电影、意大利电影、美国电影和法国电影,可以很知心地与他讨论银幕上的《白夜》、《白痴》、《上尉的女儿》、《奥赛罗》、《第十二夜》、《偷自行车的人》、《百万英镑》、《天堂里的笑声》、《红舞鞋》……这只有在上海才有可能。他很清楚,谈论这些作品和它们的背景、作者,也可以在各地大学的课堂里,但最适合的地方还是在上海的落叶梧桐、斑剥洋楼间。
本来,安徽的一切是他的彼岸,但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彼岸已渐渐失望。结果,反而是上海成了他的彼岸。他不想承认自己当初“从旧世界突围”的青春激情已经蜕变,只叹息自己落脚的环境不太干净。
好几次来上海,他都要我为他抄写几封寄给北京领导机关的投诉信。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是为安徽隐瞒下来的巨大灾情。他说,老百姓太苦了,北京却不知道,凡是安徽写给中央办公厅的信都被截留和侦察,因此他只得到上海投寄,又只得让我抄写。我在抄写中看到了另一个叔叔,与平日温和谈吐的叔叔完全不同。
祖母知道我在为叔叔抄信,会问起信中的内容。我说了一些,祖母就叹气了。叹完天灾之重、人祸之深,便再叹一声:“他不会在安徽成家了!”
当时爸爸、妈妈也在一旁,爸爸就对妈妈说:“他成家的事,你明天随意地问问他,我和妈不方便。”
那几天叔叔在上海,住在福州路、浙江路口的吴宫旅馆,他单位驻上海办事处的所在地。第二天下午他回家,祖母到厨房做菜去了,妈妈就当着我的面与他谈起了成家的事:“你给单位领导说说,以后就在驻上海办事处工作吧,也好在上海成了家。上海人多,选对象方便。”
叔叔说:“嫂嫂,我比过,我们那里,环境不好,人倒贤惠;上海相反,环境不错,人吃不消。”他说的“人”,当然是指女性。
妈妈说:“那里有看上的吗?”叔叔看了我一眼说:“反正侄子也大了,我做叔叔的不用避他。是她们看上我。只要我的布鞋放在门外,我的工作服挂在门外,总有人抢着洗干净了……”
妈妈问:“猜到谁了吗?”
叔叔说:“我叫几个助手去打探过,是两个本单位的女职工。这两个女职工都已经有人在追求,我如果挨一下边,会被那些追求者恨死。也有不少人给我介绍社会上的,其中有一个演员特别主动,但我想过,不合适……”
“其实上海有很多好女人,好像更适合你。”妈妈说。
“再说吧。”叔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朝我挥一下手,要我跟着他去吴宫旅馆,去认识他们单位的两个人。
“今后家里有事可以请他们帮忙。”他说。
五
我到吴宫旅馆门口就笑了,上海旧书店就在边上。当年叔叔在这里买过《祭侄帖》,外公在这里卖过《苏东坡集》。斜对面,正是外公第一次请我吃饭的鸿运楼。
叔叔先把我带进一个房间,是他这几天的住所。他让我坐下,然后很认真地与我商谈一件事。
他先问:“你每个月向家里要多少钱?”
“五元。”我说。
“怎么这样少?伙食费呢?”他问。
“伙食费有助学金。五元只是零用。”我说。
他说:“从下个月开始,你不要问家里要钱了,我给,但要对爸爸、妈妈说是助学金增加了。你每月初都到这里找我的同事领钱,我已关照过他们。另外,你还要留心家里在什么地方缺了钱,算一算数字,一起领,交给爸爸、妈妈时只说是你的稿费。全家已经那么拮据,他们还是不让我补贴,真没有办法。”
我知道家里的困难,同意找个借口,不拿家里的钱了,但觉得“稿费”的说法太离谱。爸爸知道,那篇得奖作文的稿费是二元钱。
叔叔说:“反正你得过奖,有理由说稿费,他们也不会去查。”
于是,我在隔壁房间认识了叔叔的两个同事。下个月,我从他们那里领了十元钱,五元留给自己,五元试着冒充稿费,交给爸爸、妈妈。
爸爸没有怀疑,只是说:“稿费买书,这要成为规矩。”立即把钱还给了我。
祖母则在一旁说:“还在读书就挣钱了,真可怜。这钱大人不能要。”
我只得把这五元钱送回吴宫旅馆。叔叔的那两位同事说:“留着吧,当下个月的零用钱。”
其实,我当时所谓零用,也就是买书,好在书店就在隔壁。
叔叔的那两位同事还与我聊了一会儿天。他们很羡慕叔叔,说他技术出众,又一表人才,永远是女孩和媒人关注的焦点,但他总是推托说,在上海已有对象。有几个媒人还托他们,在上海查访一下他的女朋友,如果不怎么样,她们要想法换下来。
他们问我:“你叔叔在上海有没有对象?”
我想说没有,但又觉得叔叔这样推托可能有什么考虑,便改口说:“不知道。”
六
风风火火要给叔叔做媒的,是姨妈。
“再好不过的了,”她对祖母说,“当年要排法租界里最体面的人家,十个指头伸出来,这家一定在里面。全家会英文,基督徒,这最小的女儿比志士小六岁,正好,人也本分……”
祖母说:“这样的好人家,看得上我家志士吗?”
姨妈说:“看上了!那天志士带我们那么多人坐
轮船夜游浦江,我放了消息过去,她妈、她姐和她本人也都买票上了船,一来一回看了三个钟头,结论是可以交往!”
祖母喜欢与姨妈讲话,但总觉得她讲话喜欢加油加醋,要打折扣。但叔叔年纪确实也不小了,祖母要我写一封信到蚌埠,提几句姨妈所说的事,希望他什么时候有空来见个面。
给叔叔写这样的信我下笔有点为难,好在算是转述祖母的旨意。
叔叔没有很快回上海。姨妈来催问过好几次,每次都抱怨: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三个月后,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