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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挣脱我:“你去跟那个那姓张的结婚吧,反正我不想结了。”
“小燕,你会后悔的。”
“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没想到小燕真的走了,我都给她台阶了,她连头都不回一回。我把屁股重重地搁在楼板上,回忆刚才跟小燕争吵的每一句话,全身忽然就冰凉起来,仿佛打摆子。公正地讲,小燕的每句话都是正确答案,都可以加十分。在小燕的这几盆冷水泼出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是谁?以为自己受多少冤枉就可以喊多高价钱,就像是那些吃过苦头的革命家、科学家或者艺术家,但是经她这么一提醒,才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犯过强奸的、坐过牢的、没有工作的废物,和什么家根本扯不到一块,不信你用受委屈的人减去成功的人,得出来的数字会有多大,怪不得成功的人少,受委屈的人多,要是小燕不提醒,我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不过,为了面子,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双脚,没有马上去找小燕。失眠了一整夜,我再也控制不住,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小燕的宿舍门前。我举起手,想拍她的门,但是我就像我爸那样放不下架子,突然把手收了回来。这一次没拍门,让我后悔了一辈子,当时哪会想到我的手拍下去就是OK,收回来就是NO,只是到了今天,生活把自己煎成老油条了,才懂得人的运气有时就在拍与不拍之间。你可能想不到,我在把手放下来的那一瞬间竟然正儿八经地想到了爱情。我从来就不想爱情,那一刻竟然发了神经病,要正儿八经地想爱情!小燕跟我有爱情吗?她既然这么看扁我,那她到底爱我什么?难道她像小池那样,仅仅是爱我的卷发吗?她是因为失恋了需要找一个听众,才到杯山去看我的。她爱我的理由是因为我不会嫌弃她身上动物的气味。天哪!这与我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的爱情差得天远地远,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刷了绿油漆的门板,我咬咬牙转身走了。小姐,我告诉你,爱情这东西经不起思考,你也千万别去思考,只要你一思考世界上就没有爱情。这是我几十年总结出来的不成熟的人生经验,把它卖给你,免得今后你也犯我这样的狂犬病,不,是幼稚病。
周末的上午,我发现小燕在门框上留了一张纸条:你爸叫你今天到他那里吃晚饭。
从杯山出来之后,我一直没去见我爸,主要是怕他生气。据小燕说他一生气就会犯心脏病,医生像下红头文件那样要求全体家属配合治疗,不准刺激他,说白了就是尽量让他心情愉快,绝对不能给他添堵。他的全体家属其实也就我一个人,而我偏偏又是个容易给他添堵的角色,所以我暗自打算在没找到工作之前,先别去惹他。现在他的帖子来了,我却两手空空,兜里没有半点能让他高兴的事,这就像赴婚宴的人没钱送彩礼。
我首先想到了那张平反文件,于是急忙赶到东方路找张闹。她在东方路开了一家瓷砖店,专门倒卖各种瓷砖,包括瓷做的马桶、洗脸盆,凡是装修房子时需要的各种瓷制品,她这里基本上都能提供。我到达的时候,她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讲价。她说哎呀,老板,能不能每块砖再提高两分钱?我就靠这两分钱吃饭了,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这点钱也跟我打小算盘,算了,就这么定了,明天你来提货吧。那个男的说我把整栋楼的瓷砖买下来,你也赚了不少呀。张闹说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等到你把款打过来,我请你吃碗米粉,现在生活好了,想吃一碗米粉就吃一碗米粉了。那个男的问一碗米粉多少钱?张闹说三毛呀。那个男的说你赚那么多,就请我吃碗三毛钱的米粉呀?张闹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说那你还想怎么样?
等顾客走了,她说:“没办法,自从宣传队改成文工团之后,团里就没什么演出了,我得开个店来补充生活,要不然连件好衣服都买不起。”
我帮她上了一车瓷砖,就坐在门口抽烟。她把我叫进里面的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抽出里面的纸,正是我想要的那份文件。我说了声“谢谢”,坐在她的对面。她拿出一个账本,低头按着计算器,每按一下,计算器就发出一声“嘀”。计算器“嘀嘀”地响着,几绺头发从她的额头垂挂下来,挡住了眼睛,她不时用手撩一下。我盯着她,叫了一声“张闹”。她抬起头。我说没什么,你算吧。她又低头算了起来,头发仍旧垂挂着。我抽了两支烟,又叫了一声“张闹”。她再次抬起头:“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你算吧。她算得真慢,按一阵计算器,又在账本上写一阵,来来回回倒腾。我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间不多了,就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看着我:“你怎么变成结巴了?”
“没、没什么,你算账吧。”
她把计算器一推:“算什么鬼呀,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算了。”
“那就不打扰你了。”我站起来,想走。
她一把拉住我:“你是不是想借钱呀?”
我摇摇头。她说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憋了好久,憋得脸红脖子粗,才把我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她说这又不是强奸又不是抢劫,你的脸怎么红得像个西红柿?我说我从来没骗过人,这是第一次,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逗我爸高兴高兴。她叫我赶快到对面的店里把那句话打印出来。
不到五分钟,我就在对面把那句话打印出来。回到瓷砖店,她在那句话的右下角盖上了“东方建筑材料公司”的公章。这样我的兜里就揣上了两份文件,腰杆顿时挺了起来,脸上有几分得意之色。但是,她立即打击我,说我身上的衣服和新打印的文件不吻合,就用摩托车把我带到百货大楼,为我买了当时最贵的衬衣、西裤、皮鞋和领带,还让我到她的房间里去换新装。我说又不是去骗女孩,穿这么好干什么?她说这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我。
我这是第一次打领带,怎么打都像个疙瘩。张闹站在我面前手把手地教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时我对她有了强烈的冲动,想伸手抱她,想把她放倒在床上……这么多年来,我对任何女人,包括小燕、小池,都没有过这么厉害的冲动,冲动得胸口都快爆炸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忽然转过身,喘了几口气。她说:“领带还没系好呢。”我说:“我自己系吧。”我一边系一边想,为什么在张闹面前身体的反应那么强烈?强烈到自己不好意思,甚至想再做一次强奸犯,难道十年的监狱生活还不够教训深刻吗?也许是她太漂亮了,漂亮到你没法抗拒;也许是十年前那个念头扎得太深,以至于有一丁点机会,它就像水那样咕咚咕咚地冒出来。
傍晚,我来到无线电三厂。我爸还住在平房里,他和赵山河弄了满满一桌菜。进门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爸”。他没有答应,只是用目光跟我擦了一下。我说:“赵阿姨,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赵山河说:“昨天,你爸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贵客,请我过来帮他做菜。我问他贵客是谁?他就让我猜,一直猜到下午,我才知道你是正确答案。”
赵山河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爸对这餐饭有多重视,但是他放不下架子,脸始终板着,只要我一看他,他就把目光移开。我掏出那份平反文件递给他,他看着,脸比刚才黑了一倍,手微微颤抖。“长风,你别激动。”赵山河把文件抓过来,扫一遍:“好啊,总算还你们曾家一个清白了。这文件要多复印几份,让那些翘鼻子的人仔细看看,当初我就不相信广贤会做那种事,果然被人陷害了。广贤呀,今后你离那种人远点,我妈就说过,最毒不过妇人心。”
“妈个╳的!”我爸忽然骂了一句。从他的表情分析,这句话可能是骂张闹,也可能是骂天老爷,或者骂全人类,反正不会是骂我。赵山河给我送了一个眼色。我夹起一坨豆腐放到我爸的碗里:“爸,这事不能全怪别人,我也有错误……”赵山河踩了我一脚,我立即把舌头缩回去。她一会递眼色一会又踩脚,弄得我都轻易不敢开口。
赵山河摸了摸我的领带:“这玩意我小时候见过,那时你家爷爷,还有你爸一出门就捆这个,解放一来就绝种了,现在又时兴了,真是一时一个样,变得我们都跟不上了。”
“没办法,工作需要,其实勒着它就像吊颈,一点都不舒服。”
“哟,你爸前几天还在为你的工作求庞厂长,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