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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说:“告诉什么?”
我说:“难道你没告诉她我是被张闹陷害的?”
百家说:“十年牢你都坐了九年,告不告诉都这么回事了。”
我说:“你真不够朋友,别人你没空去说,怎么连睡在你身边的老婆都不帮我说一句?你这不是成心让同学们把我当强奸犯吗?”
百家说:“奇怪了,你不强奸,干吗要钻到别人的屋里去?”
你听听,你听听,这像是朋友说出来的话吗?这简直是满嘴喷粪,把整个接待室都熏臭了。我听到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头皮下的血管鼓了起来,眼珠子都气痛了。我扬手扇过去,叭地一响,于百家的脸歪了。他举起拳头准备还击,被小池死死拖住。小池把他推出接见室,然后一个人走回来,坐在我对面:“广贤,你太冲动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百家对这个案件最清楚,我甚至认为就是我爸把我当强奸犯了,百家也不会,没想到……”
“你真没强奸?”
“难道连你也不相信?”
“那你也不至于打人呀。”
“这算是便宜他了,你哪知道,当初就是他写信煽动我那么做的,连抽第几根窗条,连抽窗条时要闭上眼睛都是他教的。”
小池忽地提高嗓门:“难道连强奸也是他教的吗?”
“我没强奸。”
“没强奸你干吗老老实实地坐了九年?除非你是傻瓜。”
“你说对了,我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曾傻瓜,如果你没强奸,那就请个律师让我看看,你要是连律师都不敢请,谁会相信你不是强奸犯?”
“除非张闹翻供,否则请十个律师也没有用。你告诉那个姓张的烂货,等我出去之后饶不了她!”
当晚,我坐在监舍里发呆,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头发上全是烟雾,地上全是烟头。我隐约感到外面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知青回城了,画画又重新被当职业了……也许我的案件真有可能翻过来了。第二天我去找贾管教给我拿主意,他说多年的媳妇都熬成了婆,何必再花钱请律师。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十年不十年的问题,而是我清不清白的问题。贾管教说反正离你出去还剩一年零六十四天,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给小燕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信,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找一个律师。但是信还没寄到她手上,她就已经到杯山来看我了。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衣,两腮涂了过多的胭脂,嘴唇擦了口红,身上发出香气。我抽了抽鼻子:“看看你这身臭资产阶级的扮相,就不怕挨批斗?”
她掏出一瓶香水,往我的头上洒了几滴:“现在满街都是红裙子,洒香水、擦口红再也不用害怕了。”
“还真变了?”
“可不是吗,连台湾的歌曲都可以唱了。”
“那你抓紧时间给我找个律师。”
她睁大眼睛:“干吗要找律师?不就剩下一年零六十天了吗?”
“就是剩下一天,你也得帮我找。我总不能背着一个强奸犯的名声出去,你也不想嫁给一个强奸犯吧?”
“无所谓,都习惯了,谁不知道我跟了一个强奸犯呀。”
“你才是强奸犯!”我一声怒吼,吓得她的眼皮直跳,吐出来的舌头缩得比电还快。
万万没想到,我的刑期还剩下一百零七天的日子,张闹给我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至今我还能倒背如流:
曾广贤:
你好!我是省文艺思想宣传队的张闹。你还记得我吗?
自从你被判刑之后,我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嘴巴都起了泡泡。我多次走到法院门口,想去改口供,但是我没有勇气否定自己,我害怕,我害羞,我无知,让你白白坐了这么多年的牢,你一定恨死我了。
如果你愿意,我很想跟你详谈一次。需要的话,我可以厚起脸皮到法庭给你作证,我会告诉他们九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一场误会,你没有强奸我。这辈子我没做过任何亏心事,独独就做了你这一件,真对不起啦!
等你的回音。祝你愉快!
张闹
我把信笺捂在脸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我劝自己别哭,这么多年来比这更委屈的事难道还少吗?但是泪水它就是不听话,好像冲破了阀门,哗哗地流淌,把信笺当成了手帕。室友们围上来,像看猴子那样看我。孙南掰开我捂在脸上的手,拿过信笺,惊叫:“大哥,这上面写的什么呀?”我立即中止哭泣,抓过信笺一看,上面的字一遍模糊,有的变成一团云,有的变成一辆车,有的干脆四不像,但是一律都变粗变大,仿佛工作报告里的统计数字。我叫了一声“完了”,便哆嗦着手划燃一根火柴,放到信笺下面去烤,火柴只燃了不到一秒钟就熄灭。我说:“孙南,快帮我烤烤,这可是能把我洗干净的证据。”孙南点了一支烟,放到信笺下,我也点了一支放下去。室友们一个接一个点燃香烟,先用嘴巴吸红烟头,再放到信笺下。只一会工夫,信笺下就集中了十几只手,每一只手上都捏着烧红的烟头,烟头一闪一闪的,腾起团团烟雾,把信笺整个淹没。如果某一支烟头将要熄灭,拿它的人就抽出来狠狠地吸几口,又放回来。十几只烟烧完了,也没把信笺烤干。我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它点燃,慢慢地烤,总算把信笺烤硬了,烤黄了。
孙南说:“这么好的衣服都赔进去了,这信就这么值钱?”
我拍拍信笺:“你好好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孙南把头凑过来,看了一会:“嗨,我还以为是表扬信,原来还是说你强奸她。”
我把信笺抬起来,目光飞快地搜索,发现“你没有强奸我”变成了“你强奸我”,“没有”那两个字变成了一团墨迹。我点了点那团墨迹:“这不是有两个字吗?”
孙南说:“谁知道那是什么字呀?”
“‘没有’,这两个字是‘没有’。”
“我还以为是‘狠心’呢。”
“你怎么就看出‘狠心’了?”
“我是瞎猜的。”
我把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每一行都有三四个地方变成了墨迹,读起来断断续续的,只剩下大概意思。我把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为什么要流猫尿?我要是不流猫尿,这信怎么会打湿?信要是不打湿,我怎么会赔上一件衣服?真他*的发癫!”说这话时,我没忘记往自己的脸上追加几个巴掌。孙南把信捡起来,用手抚平,递给我:“留个纪念吧。”我抓过信,狠狠地撕了两把,忽地停住……也许我又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了,信尽管有些模糊,但至少还能看得出是一封道歉信,这总比自己去跟别人说自己不是强奸犯有说服力。这么一想,我把碎纸片塞进了衣兜。第二天中午,我吃饭的时候故意留了一口。我把那口米饭捏成浆糊,然后再把撕碎的信粘贴在一张白纸上。
信比原来厚了、重了,我让每一个室友都看了一遍,并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模糊得最严重的两个字是“没有”。他们说既然有了这封信,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这里是酒席你非得吃饱吗?难道这里是女朋友舍不得离开吗?他们的话像鞭子抽着我的脊背,我打着手电筒给张闹写了一封信,希望她尽快来跟我详谈。第二天,我拿着张闹给我的信去找贾管教。贾管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填空,把那一团团墨迹全变成了字。贾管教说:“既然这样,我给你往上反映反映,如果情况属实,你就可以提前释放。”我把头弯到膝盖,给贾管教深深地鞠了一躬。
每天我都挑最干净的衣服穿上,生怕张闹突然袭击。但是张闹迟迟不来,我剩下的刑期从一百天减到了九十九天、九十八天、九十七天……她还是没来,好像一写完信她就吃了安眠药,也许是变卦了,或者我的信件丢失了?于是,我又给她写了两封信,每封信上都贴了两份邮票。时间一天天地递减,结果她还是没来,我想洗刷罪名的迫切心情慢慢地刹住,转而被另一个问题缠绕:“她为什么不来?既然信都写了,她为什么不来?难道是怕我真的强奸她吗?”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把我的脑袋弄大了,甚至是弄痛了,但是我不是一个没受过委屈的人,什么样的冤枉我没见过?比起当初她陷害我,现在的不守信用只不过是一根头发。我由期待变成了痛恨,见谁都骂一声:“婊子。”
小燕抬起头来,大声地问:“你这是骂谁呢?”
我吓了一跳,才看清墙壁上写着“坦白从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