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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知道是陆小燕,我才像不合格的拖拉机那样不敢出厂。本来她只需再等我五年,可现在却无端地长了三年利息,这全都是因为我不听劝告的缘故。我哪还有脸见她!
一个周末,广播里传来声音:“曾广贤,曾广贤,你爸看你来了,请到三号接见室。”我正在捡铁块的手一紧,手套被铁尖尖戳了一下,左手的食指头浸出血来。我从手套里抽出食指,用右手捏着,朝三号接见室走去。他终于看我来了,那个我曾经出卖过的人,那个不跟我讲话的人,那个我惟一的亲人,他终于来了,我的心里一阵狂跳,比能逃出去还要高兴。我低头走进接见室,抬眼一瞥,坐在对面的竟然不是我爸,而是陆小燕。她说:“广贤,你为什么躲我?”
我说:“加……加了三年徒刑。”
“知道了,不就八年吗?我还等你!”
“别等了,再等八年,你的头发都白了。”
“你好好看看,我有那么老吗?房子鱼说我比以前更嫩了更白了,她们说这是爱情的力量。”
“你是比原来更漂亮了。其实你再等八年,也就三十出头,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吗?”
“我敢吗?我配吗?假如不是你对我这么好,我根本就不再相信什么狗屁天老爷,不相信头顶上还有个公正的东西。是因为你,即使受了天大的冤枉,倒了海大的霉,我的心里仍然留着那么一点点对老天的尊敬,总觉得你是天老爷派来的,要不然没法解释你对我的好?”
她抓起我出血的手指,对着上面轻轻地吹风。我们都不说话,就让她的手跟我的手说。看看会面的时间快用完了,她说:“广贤,我们都是被伤害的人,我们不在一起,就没人跟我们在一起了。”
“可是我不能给你幸福。”
“这是我自找的。不瞒你说,你还在动物园喂老虎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只是……那时我还小,怕羞,不敢跟你讲。”
“真是的,真是的,你为什么不讲?如果当时你暗示一下,也许我就不会这样,你也不会被别人嫌弃。”
“早知道会这样,当时我就厚起脸皮给你写封信。”
我把头狠狠地磕在桌子上:“哎,真是的,你为什么不写呢?”
陆小燕买了两个苹果去无线电三厂看我爸。她说那个月的工资快用光了,所以只买得起两个苹果。我爸坐在黄昏的走廊上,眯起眼睛:“你是哪家姑娘?干吗要给我买苹果?”陆小燕说:“我叫陆小燕,是广贤的女朋友,在动物园里工作。”我爸顿时咳了起来,好像这个消息是鱼刺,忽然卡了他的喉咙。
陆小燕先是帮我爸拖地板,然后坐在走廊上帮我爸洗衣裳。我爸说:“你真勤快,是那个兔仔子叫你来的吗?”
“你干吗叫他兔仔子?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我们曾家祖宗十八代从来没出过强奸犯。”
“广贤没强奸,他是被人陷害的。”
我爸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你这是听谁说的?”
“除了广贤还会有谁?”
“你就那么相信他?”
“他从来不撒荒,就是逃跑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跟我撒谎。你是他爸,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吗?”
“那他为什么不……哎,这个兔仔子!” 我爸呼地站起来,发现自己失态,又坐了下去。
“你有什么话带给广贤吗?要不要写封信给他?一说起你他就流眼泪。”
“他哪会想我罗,连一个字都没给我写。”
“他怕你心脏病发作,怕劳改工厂的信封给你丢脸。”
“他早把我们曾家的脸丢尽了!”
我写了一封信,委托陆小燕带给我爸。我把我如何被抓,怎样被判刑、加刑,详细地写了一遍,并向他保证我没有给他和爷爷,包括爷爷上面的祖宗们抹黑,希望他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就是看强奸犯的那种眼光。最后我写道:“爸,如果连你都不相信,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信我。请你相信一次,给我一点信心。我可以挑得起别人上万公斤的冤枉,却受不了你鸡毛那么轻的误解。看在我妈的份上,求你相信我。”我爸看完信,手一松,信笺缓慢飘落。他一手扶门框,一手抚胸口,额头冒出豆子大的汗珠。不出我所料,他的心脏发作了。陆小燕吓得满脸苍白,扶住他大喊:“来人呀,快来人呀。”我爸的同事刘沧海、谢金川闻声而来,把我爸送进了医院。
陆小燕在她家炖了一盅鸡汤,送到我爸的病床前。我爸斜躺着,脸色已经恢复。陆小燕喂我爸喝汤。我爸喝出了响声,不停地咂嘴巴。我爸说:“你一来,我的胃口就特别好。”
陆小燕说:“那我就天天来看你。”
我爸高高地举起右手:“有这么高了吧?”
“你说什么呀?”
“他,长这么高了吧?”
“哦,你说广贤呀。他现在都一米七五了,体重七十公斤,B型血,头发刚刚冒出来就卷,他……我不敢说,怕你又犯心脏病。”
“大不了再犯一次。”
“他……比你长得好看。”
我爸微微咧嘴,差一点就笑了,但立即收住:“你比我还了解他。”
临走的时候,我爸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这个,你带给他吧。”陆小燕伸手去接。我爸忽然缩回去:“算了,我说过的,这辈子不想跟他说话。”
“如果广贤看到你的字,一定会高兴得在地上翻跟斗。”
我爸把信塞到枕头底部:“算了算了,我得守信用,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我爸住了十几天医院便回厂里上班了。陆小燕每周都去给他拖地板、擦窗户、洗床单、补衣服、钉钮扣什么的。她一口一个“伯伯”,喊了几星期之后,就一会叫“伯”一会叫“爸”,最后她嫌罗嗦,干脆不再叫“伯伯”。几个月之内,她成功地把“伯伯”改成了“爸”,而我爸竟然没有惊讶,好像这么叫是天经地义的。每次临走时,我爸看着陆小燕,嘴唇像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那样颤动。陆小燕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就把耳朵伸得比兔子的还长,但是每一次,我爸不是说“哎”就是说“没什么,你走吧”。偶尔,我爸还会憋得脸红,像大姑娘那样害羞。陆小燕一直纳闷,不知道我爸想说什么?为此,她在照顾我爸的过程中,增加了一点兴趣和期待。一个周末,我爸那句在嘴巴里打滚的话终于喷薄而出:“小燕,你带我看看那兔仔子吧。”
我爸提着两瓶沙丁鱼罐头,跟着陆小燕上了来杯山的公交车。那天我爸的头发梳得又顺又直,还抹了发油。他的衬衣熨得没有一点皱褶,不仅扣了风纪扣,还把两个衣袖的扣子也扣上了,其中有一颗钮扣是出发前陆小燕才钉的。他穿了一条黑裤子,裤腿上的折线笔直。他的脚下踏着一双黑皮鞋,上面一尘不染,鞋带弄得整整齐齐,在鞋口处系了一朵绳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资产阶级少爷的打扮。陆小燕帮我爸洗过无数次衣服、鞋子,从来没看见过这双皮鞋。后来她才知道,那双鞋是我爸跟刘沧海老婆的哥哥借来的。
我爸生平第一次来到杯山拖拉机厂门前,他朝院子里看了看:“其实,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陆小燕说:“那你就听他说,他的口才好。”我爸哎哎地答应,提着罐头在门口徘徊。陆小燕到窗口去登记、出示证件,办理有关手续。等陆小燕回过头来,我爸不见了,地上放着那两瓶罐头。陆小燕抬头望,我爸正快步离去。陆小燕追上他:“爸,都到了门口,还是进去看看吧,他挺想你的。”
“你把罐头交给他,我还是不见为好。”说完,我爸跳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缓缓地离去,陆小燕看着车屁股不停地跺脚。
我爸就这么端着,放不下架子。不光是现在放不下架子,过去赵万年带着红卫兵批他的时候,他也没放下过架子。那时他的鸟仔被打成一坨,腿被打断,但是他从不向赵万年求饶。有时痛得眼泪叭叭直掉,他还尽量控制喊声,连命都差点没有了,他竟然还控制喊声,就像一个英国绅士即将饿死了,还不让嘴巴发出嚼食的声音。
但是从杯山回来之后,我爸就想放下架子。他把借来的皮鞋又擦了一遍,穿着那天去杯山的行头,提上当时较好的两条牡丹牌香烟,往铁马东路仓库走去。第一天他只走到铁马东路路口就停住,脚步在地上量来量去。风把树上的黄叶吹落下来,有一片掉在他的头顶,另一片挂住了他的外套。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