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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悔 录
作者:东西
禁欲
如果你没意见,那我就开始讲了。
那时候,我长着一头卷发,嗓音刚刚变粗,嘴边还没长毛。“嘴巴无毛,办事不牢。”我爸曾长风经常这样告诫我。那时不像现在,有许多解闷的玩意,什么电视机,什么网络统统地还没有,茶馆也取消了,街道萧瑟,没有咖啡厅、舞厅,更不可能有什么桑拿按摩,就连门市部都很稀少。我们除了上学,开批斗会,就是搞大合唱,课堂上没有关于性的内容,就连讲话都很少涉及器官。你根本想不到,我性知识的第一课是我们家那两只花狗给上的。
那是个星期天,两只花狗的屁股不幸连在一起。它们站在仓库门前的阳光下吐着舌头,警觉地看着我们。我爸拉过一张席子,把狗拦住。我和于百家拉起另一张席子从后面合围。两只狗就这样被圈定,一个正步走,一个倒退着,在席子圈出的地盘打转,嘴里发出轻轻的哼吟。于百家兴奋地喊:“快来看呀,五分钱一张门票。”紧接着就有人从仓库跑出来,先是于百家的父母于发热和方海棠,其次是赵老实和他的老婆陈白秀,他们来到席子边,张开不同形状的嘴巴,露出白的、黄的、黑的牙齿,个别人笑得口水都流出了嘴角。狗被越来越多的人惊吓,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脚步混乱,公的沿着席子转圈,母的倒退不及在地面拖出爪印,连续拖了几圈,爪印就像田径场上的跑道。
你可能不知道,在那个特别时期,我们这些成份不好的人想找点乐子比找钱还难,所以大家都露出了笑容,好像要把存款在这一天里连利息都花光。不瞒你说,笑得流口水的是我爸,皮笑肉不笑的是于伯伯,捂住嘴角的是方伯妈,赵大爷张开两排黑牙,陈大妈笑出了泪花……就在大家笑成一团的时候,赵山河忽然从仓库滚出来,板起脸:“爸,妈,你们被利用了,也不看看糟蹋的是谁家的席子?”
赵大爷和陈大妈立即收起笑容,但他们的表情却像失灵的刹车,怎么收也收不住,这让赵山河很没面子。赵山河是赵老实的女儿,当时在郊区的兵工厂生产子弹,人长得像个皮球,圆圆的鼓鼓的,特别是那个胸口,撑得在百货大楼都找不到合适的衬衣。我爸厚起脸皮:“山河,大家都快憋死了,就当你搭个舞台,请街坊看戏吧。”
“你干吗不拿你家的席子来搭舞台?”
“难道这狗不是我家的吗?我免费出演员,晚上还得给它们加伙食,最吃亏的我,不是你的席子。”
赵山河伸长脖子,瞥了一眼席子里的狗,“噗哧”一声笑了。她终于放下架子,和大家笑成一片,嘴巴开得比赵大爷的还大,甚至连身材都笑弯了。她的哥哥赵万年这时正好骑着单车回家,看见赵山河笑得那么放肆,脸像刷了黑漆,一手叉腰,一手把各位的脑门点了一遍:“你们太不像话了,这是低级趣味,是要挨批斗的!”
赵万年是第五中学的校长,著名未婚青年,他连“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都讲不清楚却当了校长,不能不说是沾了“工人阶级”的光。他凶狠的口气吓得大家的脸都有些白,扶住席子的手一只只离去,最后席子再也没有支撑,哗地倒在地上,两只狗一览无余。赵万年摊开手掌,大声地:“拿棍子来。”我跑进仓库,拿出一根木棍。赵万年抓过去,朝两只狗的连接处狠狠一劈。狗们发出悲痛的喊叫,瘸腿跑向马路,它们的脚步出现了奇迹,正着走的和倒退着的竟然步调一致,像是有人在给它们喊“一二一”。它们连跑带拖横穿马路,一头撞到迎面驶来的公交车上。车的挡板立即凹陷,那个以肉击铁的声音响了好久。车轮碾过它们的身体,挤出它们的血和肠胃,但是它们的臀部紧紧粘连,就像两张扯不开的薄饼贴在路面。
我的眼睛像进了沙子,泪水忍不住流出来。我爸用席子把两只死狗包住,摔到仓库门前。赵万年伙同于百家用棍子抬起两只狗,架到门前的树桠上,木棍正好挑在狗的连接处。两只狗屁股指天头朝地,对称垂挂,就像一只狗在照镜子。刚才散开的人又慢慢聚拢。赵万年指着狗:“不要以为这只是狗的问题,关键是有没有人故意操纵?公开展示色情比传播黄色书刊还严重。你们都在现场,希望能够检举揭发。”
我爸转身走开,人群中出现一个缺口,正好被下班回来的我妈填上。她一填上,赵万年的眼皮就跳了一下。我妈叫吴生,是大家闺秀,懂书法会弹琴能绣花,名声在外,当然不是书法也不是绣花的名声,而是漂亮的名声。解放后,她不断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努力用勤劳的双手在动物园里饲养动物。赵万年盯住我妈:“凡是今天看过这狗交配的,要么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要么写一份揭批材料,三天后交到我手里。”
人一个两个地离去,赵大爷吐了一泡口水,也转身走了。最后赵万年的面前只剩下四个第五中学的学生,就是我、于百家、小池和荣光明。赵万年看着纷纷离去的背影:“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还是师和生。有的人现在不写,今后就没机会了。同学们,他们不写你们写!你们给我写出水平来,水平到可以拿去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朗读。”
我得先说几句仓库。这仓库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是资本家,解放前一直做西药生意。1949年,城市被新政权接管,他把房产全部捐献出来,然后提起一口破皮箱,带领全家人赶到火车站,准备迁往乡下老家。那个新市长念我爷爷财产充公积极,派了两个秘书到火车站挽留,并把我家装药的仓库回扣给爷爷居住。当然不是一家人居住,一家人住那么宽,那等于还没改造过来,还是臭资本家。仓库住进了三家人,除我们家,还有于发热、赵大爷两家。于家过去给我们曾家管账,是管家。赵家过去给我们当仆人,干一些拉车扫地扛麻袋的活。我那时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从大人们的嘴里偷来的。等我出生时,爷爷早就见阎王去了,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熟悉。这样的背景,就像我妹妹手掌心的黑痣,就像我脑袋上卷曲的头发,怎么也擦不掉、拉不直。当时“资本家的余孽”像一顶十层楼那么高的帽子,戴在谁的头上谁都会得颈椎病,甚至会变成“宰相刘罗锅”,头抬不起来,眼睛总盯着自己的脚尖。哎呀!我说跑题了,还是先说仓库吧。
仓库被红砖隔成三户人家,各有各的卧室和厨房,只有厕所和屋顶是共用的。厕所起在仓库后面,有五个坑,可同时容纳三男两女。共用屋顶是因为每一壁墙只砌四米高,上面没封顶,站在各自的家里抬头,都会看见仓库的檩条、瓦片和采光的玻璃瓦,所以各家各户的声音会像蒸汽那样冒上去,在屋檐下交叉、传染。
那天晚上,我家餐桌上摆的是红薯、南瓜。我爸吃了几口就放下筷条,捏上菜刀要去门外剥狗,说是给我们弄红烧狗肉。我大声地:“我不吃狗肉!”我爸晃了晃菜刀:“你怕狗肉卡你喉咙吗?”我抹了一把眼角:“都怪你,要不是你用席子拦,我们家的狗就不会死。”
“它们自己不想活了,怎么把责任栽到我的头上?”
“就怪你。你要是不拦它们,赵校长就不会看见,赵校长不看见,它们就不会挨棍子,它们不挨棍子就不会跑,它们不跑,就不会撞到车上……”
“你真会耍赖。那我问你,是谁给赵万年递的棍子?”
我顿时傻了。棍子不是我递的吗?我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