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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摆出再好看的姿势又有什么用?“
陈成说着,又从开水锅里捞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切下了第二刀。边亚军的半个身子都被血水染红了。他接着说:“活下去,必须从无路处找寻出路。其实,只要我们敢于左顾右盼,破壁而出,想办法跑出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或许会在山穷水尽时发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里,存在着更多的机会,可以更自由地选择。”
边亚军低声呻吟了一下,豆大的黄色汗珠沿着脊沟滚落下来。
“疼?”
“不疼,只是害怕。”
“怕?”陈成不解地问,“怕什么?”
他用刀刃刮去伤口处的浮血和残肉,开始拆第二针。
“怕失去祖国。”边亚军的声音苍凉、嘶哑,“陈成,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一定要热爱祖国。长大以后,我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恨社会、恨命运、恨一切,惟有对这个国家,我恨不起来。我没有母亲,如果再失去惟一能依存的祖国,我无法想像我还怎么生活。
他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苍茫雄浑的群山。那些大山傲慢、刻板、严酷,但却是坚实地挺立着。他说:“无论是它抛弃我,或是我舍弃它,都使我感到失落和痛苦。”
“亚军,流氓是没有祖国的。”陈成幽幽地说,“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第二天,那个神秘的护矿人把边亚军和陈成领进了凶险莫测的古矿洞。
沿着阴冷潮湿的主巷道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拐进一条低矮残败的支巷。支巷中坑柱林立,但都已朽败不堪了,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断成两截。巷顶的落石堵塞着通道,有的地段他们只能用手镐刨开一个洞孔,匍匐着爬过去。
支巷的尽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穹隆状洞穴,洞穴的一壁,是一堵用木板和黄泥封闭的矮墙。岁月的磨蚀,矮墙已颓塌不全了,但是在电石矿灯的照耀下,黄泥的颜色仍然十分醒目。
泥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行笔力遒劲的墨字:“这里面是金代的采煤工作面,因为已被掏空,所以称为采空区,矿工们则习惯于称采空区为古塘。”护矿人用手镐在矮墙上刨出一道豁口,率先进入古塘。
边亚军和陈成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提心吊胆古塘,宽阔、深邃、神秘,无声无光,却动人心魄,引人感慨万千。这是在地表一千米以下的深处,几百年前的先民们留下的劳动印记。人与自然,残酷的现实与平静的历史,时间的悠远与生命的短暂,都紧紧地浓缩在这个神秘的殿堂中,令人唏嘘不已。
“把矿灯熄灭!”护矿人说。
灯灭了,他们被绝对沉寂和绝对黑暗的世界包裹起来,倏忽之间,他们每一个人都溶入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生命停顿了,思维中止了,人回归于自然。
边亚军触摸到了陈成的手:“害怕吗?”
“嗯,害怕。不过,这也是一种享受。”
“我比你还多享受一份东西。”
“什么?”
“伤口,疼。”
陈成开心地笑了。
“这个古塘叫生死界,是因为在这个古塘的某一处边缘,存在着一条通往人间世界的生路,那是大山夹缝中的一个孔隙,人可以由此而逃生。”护矿人说。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辽远。
“但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找到过这条生路。尽管如此,每当矿井中发生水、火、瓦斯和大面积塌方时,矿工们仍要蜂拥到这个古塘里来,寻找出路,为保住生命而进行最后的抗争。最后,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默默地死在各自的角落。几百年了,这个古塘中已经有了上万具尸骨,这是一座名符其实的生命博物馆。
“你们记住,这座博物馆陈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
这里所有人的死都是从容的,生命一丝一丝地缓慢离开它寄居的躯体,意识像烟雾般徐徐飘散。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每个人都能够冷静而认真地思索自己的一生,期盼着更聪明更清醒的来世。
“人死了,生命仍在抗争。不屈的生命和睿智通达的灵魂在古塘中游荡、碰撞。直到今天,我们在矿井中还常常能听到他们不甘死亡、渴求新生的嘶喊!”
他们侧耳静听,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搏动声和轻微的尖啸声。这里,真的有生命。
“但是,他们必须死。在与头顶上这几千米的大山的对搏中,人的力量是太渺小了。他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而世界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他们用生命发动的进攻。在如此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任何挣扎奋斗都是徒劳的。
“他们愚蠢、盲目,但同时他们又是伟大的。在这里,他们集聚着生命和智慧,总有一天,他们会摧毁这座大山,释放自己。那一天,正在到来。”
又是静默。
生命的搏动声消失了,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雷鸣般的炸裂声。
“千万不要动!”护矿人冷静地说,“挣扎就是死亡。”
炸裂声突然停止了,一切复归于平静。随后,一股强劲的风平地而起,尖啸着远去。接着,一块巨石从顶板上脱落下来。隆隆的轰响在古塘中久久地回荡着,一直传到地心的深处。
“点灯。”
灯点着了,他们突然感到了恐惧。那块…二人多高,几十吨重的落石,就在他们身边几米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护矿人被巨石阻隔,已经看不见了。
“边亚军,陈成,你们敬仰这些先民吗?”护矿人的声音飘荡飞舞着,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上,像死难者的幽灵。
“不。”边亚军说,“他们可怜、可叹,但并不可敬。一个死囚在被枪决时,也会恐惧呐喊,挣扎扭动,头颅被击碎了仍要痉挛、抽搐,与这里的死鬼的徒劳挣扎完全相同,无非是生命的本能反应。”
“那么,什么才是可敬仰的呢?”
“找到生路,从缝隙中爬出去,最终挽留了生命的人。”
陈成说。
护矿人哈哈怪笑。“无数死者,会簇拥出一个生者。从生死界走出去的人,必将大富大贵。你们两个人,走进了生死界,见识了生命与死亡;你们还将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城市,那里有另一个生死界在等待你们。你们还能再走出去从而成为可敬仰的人吗?”
“你是谁?”走出矿井,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边亚军再次问护矿人。
“走出生死界的人。”
“那里没有幸存者。”
“我是惟一的例外。文革初期,我在古塘中生活过三个月。躲过了批斗和追捕,却没能保全自己的心灵。出洞以后,我就成了疯子,永远不再参与人间的争斗,彻底摆脱了一切烦恼。”
“疯子?”陈成笑了。“疯子好!只有疯子才能大彻大悟,大富大贵,大智大勇。”
“生者为过客,苟延残喘而已!”
(第二章第21节)
21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边亚军又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街头到处张贴着动员青年学生到农村去插队落户的大标语,第一批去山西省农村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已整装待发了。
与此相配合,街道上已建立起严密的治安保卫网络,产业工人组成的民兵小分队(史称“棒子队”)不分昼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随时盘查或拘捕任何可疑者。家庭妇女们则警惕地守卫在每条胡同的人口处(谑称“小脚侦缉队”),用她们的好奇心以及快嘴利眼窥探着每个家庭的秘密,监视着任何一个企图对社会进行反抗的青少年和成年人,边亚军乘长途车到了京西重镇门头沟。在门头沟,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接待了他,并护送他到城里的另一个秘密匿居地去。
“路上,如果有人盘问,你就说是我的舅舅,从乡下来。”
少妇嘱咐道。
边亚军一怔。随后,他摸了摸布满绒须的下颌,笑了:不,还是当你的丈夫好一些,亲热,自然。
少妇撇撇嘴:做梦!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盘查。但是到了匿居地以后,却遇到了麻烦。
这家的主人是少妇的远房堂姐,夫妇二人都是普通工人,无子女,家里极清静。
“姐,他是我,我的同学。他家里出了点事,想在城里住几天。”少妇说。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女主人警觉地问。自从客人进门以后,她一直暗暗打量着边亚军,猜度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