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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说‘一年又一年’,你是说“每年秋天’,”母亲提醒他,“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父亲不理睬,顾自说着:“不,女儿她还不懂。可是你也不来。你说了要来可是你没来。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极了我走不出去,山里很静,除了我那儿没人。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月亮又升起来,可是你没来。你说了昨天要来可是你没来……”
母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你。是他们不让我见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没有见到我。”
父亲顾自说着:“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来,不来跟我亲热。你在水里游,像一只白色的鸟在飞,那样子又自由又放荡,可是离我很远,我摸不到,那样子又美妙又残酷,我游过去可是你又游开,我游过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儿了,依然离我很远,总是那样……”
母亲说:“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么会没来呢?我们在一起游泳不是吗?那夜里我们回到住所,我们不是立刻就做爱吗?女儿累得马上回到她屋里睡着了,我们急不可待地就做爱不是吗?那次多么好,好极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弄糊涂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边,我们怎么能亲热呢?”
母亲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母亲流着泪说:“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还很年轻么?可是现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父亲愣愣地看着母亲。
“我们都已经老了,你看不出吗?”母亲说。
很久,父亲说:“那是因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红色的旗袍,你的头发高高地挽起来,挽成髻,你的脖颈就会很长,很长而且没有皱纹。因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里点起了蜡烛,你的影子就会跳跳荡荡,你的眼睛就会痴迷地燃烧。因为那时下了雨,你说让我们到外面去,到雨里去,雨水就打湿了你的头发,乌黑的头发就能贴在你雪白的身体上了……”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头发,你没看见它们已经白了吗?”
她把白发翻动给他看。
他惊愕地看了一会儿,焦躁地掐着自己的额头像似有一个问题总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投向窗外那排高大的白杨树,紧皱的眉头便重新舒展开无视她的白发了。
这就是F医生说的,“近期记忆丧失”,越近的事情忘记得越快。
“雨停了,”他又顾自说起来,“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支滴水的芭蕉叶子,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敲响另一片叶子。因为昨天我们在南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因为那时你站在月影里,站在芭蕉下,你说‘你别动,你别过来,让我自己,让我自己给你’……”
这就是F医生所说的,“远期记忆”却保留,越远的事越记得清楚。
“但是,昨天我来了吗?”
“昨天你说来,可是没来。”
“昨天我没来,我可怎么给你呢?”
父亲低下头,又苦苦地想着。
“想想看,昨天你一个人在哪儿?”
“我,一个人,在哪儿?”父亲抬起头盯着母亲,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找出答案。
但不久,他的眉头再度舒展开,满脸的神气就像个初恋的少年。“哦,昨天……我在街上走,你没有看见我,我一个人,就还在街上走,因为你没有看见我。我们迎面走过,我的心里很紧张甚至步履不稳,我从你身边走过,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见,我怕你会看出我对你的欲望。我走过你身旁,但你什么也没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你是否认出了我,你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丽走过我。那样的舒展和美丽,我想你必定心中清明如水不染凡尘,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的欲望你一定会鄙视我,从此离开我。我转身看你,你没有回头,你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那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你走进小巷深处,走进了一座美如幻景的房子,只剩我一个人在街上走……”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开始承认这个事实,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父亲的记忆出了问题。父亲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跨过那二十几年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了。母亲擦擦眼泪,退出书房,退到门边又站下来看看父亲,轻轻叹一声,心想恐怕这样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几年痛苦的折磨了。但那二十几年都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把她的爱人变成了这样,把那样一个快乐豁达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呢?母亲不敢去想。
父亲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定一定神,立刻文思如涌,发狂般地写起来。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 的父亲挥墨不停。
N和母亲听着父亲房里的动静,听见笔在纸上刷刷地走,一秒钟都不停,稿纸一页页地翻响,差不多十分钟就翻过一页。
“这样走笔、翻纸的声音,有二十几年没听见了,”母亲说,“可是……”
“可是什么,妈?”女儿问。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写得这样快过。”
“爸他,要写什么?”
“不,不知道。”母亲说,“如果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的话,我想他大概还是要写他曾经没能写完的那部童话吧
早晨,母亲和女儿走进父亲的房中,父亲睡着,睡得安安稳稳。母亲和女儿看见他已经写满了几十页稿纸。几十页,没有一处涂改,但也没有一个她们能认得的字。仔细再看: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文字。母女俩面面相觑,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
父亲夜夜写到凌晨。一年之中,就写满了整整九千页稿纸。父亲的身体很好,每天按时起床、吃饭、散步、品茶、和妻子女儿谈一刻钟、接待半小时友人,其余的时间都用于写作。
母亲守着他。自从父亲回来之后,母亲就哪儿也不去,一步也不离开他。父亲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跟他说东道西,故作自然地谈笑,坦言语中尽量避免牵涉到时间概念。一牵涉到时间概念,父亲的思绪立刻就混乱,仿佛不小心按住了录像机的倒退键,屏幕上的画面便发疯似地朝着过去越跑越远。只有当父亲在书房里写作的时候,母亲才有机会独自轻松地呆一会儿。她一面做着自己的事,一面警醒地支楞着耳朵,只要门铃一响她就赶紧迎出去,怕的是有人来会对父亲说破真像,会对他说“你写的字,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呀”。母亲守卫着父亲,提醒每一个来访的朋友:“不要问他写的是什么好吗?不要问他写的到底是什么文字,好吗?就让他写下去吧,就让他随心所欲地写吧,不让他写就是要让他死呀,他不会活得太久了就让他心安理得地写写吧。”但我想,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父亲,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她希望父亲有一天会忽然醒过来,有一天忽然发生奇迹,父亲一觉醒来记忆完全恢复正常。如果那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在他身旁,不能再让他以为她没来,不能再让那空空的山风吹进他焦灼的等待,否则他又要在时间里走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就在他左右并且立刻同他做爱,让两头白发缠绕一处,两个满布皱纹的身体紧紧贴靠,依偎、亲吻、抚摸,不顾老命地像年轻时那样翻滚,冲撞、颤栗,两朵垂暮的花在冬天濒死地昂扬和开放……母亲对着镜子看自己,深信她的身体里和心魂中依然埋藏着不尽的欲望,可以无穷无尽地交给他和收容他……
133
所谓“昨天”,也许不如干脆说“过去”。但是不,这不一样。譬如,说“我们的过去”,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是说“我们的昨天”呢,便包含了对那段时光的态度。譬如“我们从过去走来”不过是陈述一种进程,而“我们从昨天走来”却是在骄傲着一种进步。“过去”仅仅是对时间的客观描述,“昨天”却包含了对历史的主观感受。
我记得,N的父亲回来的那年,WR也从遥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时隔多年,WR和O见面的时候必不可免要说起过去。但说起过去,他们都用到了“昨天”二字。
他们沿着河岸走。河水朝着固有方向疲惫地流着,汨汨之声淹没在轰轰烈烈的太阳里。盛夏的河岸,草木葱茏,仍有钓杆从密密的灌木丛中伸出,指向河面,但垂钓的人想必已经换了一